第五章 1997年 梅雨 第八節

優希接到笙一郎的電話,還以為笙一郎是想了解他母親的病情。

笙一郎的母親麻理子已經適應了醫院的生活,也不到處亂跑了,還經常高興地笑著。可是,不管是藥物治療還是心理輔導,都不能阻止腦萎縮的進展,病情在逐漸惡化。視覺和觸覺都在衰退。基本上不能自己穿衣服脫衣服,護士把住院服遞給她,不是來回抖落,就是把褲子往頭上套。已經不會用筷子,給她用勺子吧,三次舀不上一次來。手腳還能動,但是如果沒人領路,自己找不到自己的病室。前幾天還出了一次事故。

麻理子跟著一個年輕的護士去外邊散步時,忽然想上廁所,護士帶她就近去了外科病房的廁所。本以為她自己能行,沒想到她從坐便器上摔下來了。

事故發生以後,優希給笙一郎打過電話,說傷得不重。笙一郎只說了幾句知道了謝謝之類的話,沒有馬上到醫院來。

「笙一郎大概是為了她母親的病來找我商量辦法吧。」優希想。

醫院方面的方針是,主要治療那些有希望治好的痴呆病患者,而對於那些根本不可能恢複的患者,應該轉到有神經內科的專門醫院去,不要留在老年科。關於這個問題,優希也想跟笙一郎談談。但是,出現在醫院大廳的,除了笙一郎之外,還有梁平。

笙一郎滿臉為難,把聰志去了四國的事告訴了優希。聽了笙一郎的話,優希心裡亂極了,除了一個勁兒地問為什麼,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他想了解真實情況,說只有這樣才能救你。」笙一郎說。

優希感到迷惑不解。聰志想知道的真實,優希想起來就痛苦萬分。笙一郎體察到優希此刻的心情:「沒有必要跟他說真話,隨便說個原因就行。」

優希沒有完全理解笙一郎的意思:「比如說什麼原因?」

「在學校受欺負,得了神經官能症啦,父母打架,介入其中,身心疲憊啦,甚至可以說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理由,忘了。」

優希覺得笙一郎說的有道理,想按他的辦法對付聰志。

這時,梁平突然冒出一句:「聰志能相信嗎?」

優希一下子冷了下來。是啊,聰志專程去了四國,還特意爬了靈山,這種誰都能識破的謊言騙得了他嗎?即便如此,優希認為還是得繼續說謊。以前就是這樣做的。不管出現什麼情況,都沒有說出過那個秘密,對醫生都沒說過。當然特殊人物例外,特殊人物就是笙一郎和梁平,還有一個是……沒關係,繼續瞞著聰志。

突然,大廳正門外有人大喊:「快來人哪!」

夜裡,大廳正門是鎖著的,急症患者得走旁門。那人不是不知道就是太著急,還在那裡使勁兒敲著玻璃大喊:「快來人哪!不得了啦!」喊聲聽起來耳熟,優希站起來走向正門,拉開門上的帘子一看,是聰志!

聰志沒看出是優希,繼續敲著玻璃,「護士,快開門,不得了啦!」優希從裡邊把鎖扭開,聰志一頭闖了進來。

「聰志!」優希叫道。

聰志抬頭一看:「姐姐……」

「怎麼了?」

「不得了了,孩子……」聰志指著身後說。

優希一把抓住聰志的手腕:「孩子怎麼了?」

「燙傷,很嚴重,非同一般!」

優希跟著向後退的聰志剛走出醫院,就聽見停車場那邊有人在哭。優希跟聰志一起向那邊跑去。紅色小轎車差點兒撞在牆上,車後門開著,一個穿著淺藍色連衣裙的女人癱坐在後門旁邊的地上。

「你怎麼了?」優希問。

女人沒答話,聰志在優希身後說話了:「叫我打的。」

優希不解地回頭看著聰志。聰志斜楞著女人說:「打了她一個大嘴巴。」

「為什麼?」

「您就先別問為什麼了,先給車裡的孩子看病吧!」

優希彎下身子看了看車裡的孩子,差點兒叫出聲來,趕緊用手捂住了嘴巴。優希一眼就看出是非常嚴重的燙傷,小女孩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急診室!……」優希朝聰志喊了一聲。嗨,他知道哪兒是急診室啊!

優希轉身正要往醫院裡跑,看見笙一郎和梁平出來了,就朝他倆喊道:「快,幫幫忙!」

倆人急忙跑了過來。聰志認出是笙一郎:「您來啦……」

倆人誰也沒理聰志,站在優希對面聽她的吩咐。

優希對他們說:「燙傷,很嚴重,不能動,需要專門的醫護人員和搬送車。」

「我去叫。」梁平說完撒腿就要跑。

「等等!還需要別的器材,我去。你們在這兒看好孩子。」優希說著看了坐在地上的女人一眼,「注意保護一下這位女士。問問孩子的名字,受傷的時間,受傷時的狀況。我馬上回來。」說完就跑進醫院裡去了。

優希走後,在紅色小轎車旁邊發生了一場小小的爭執。笙一郎從正面抱著聰志在向後推他,聰志呢,激動地跳著腳罵著:「你他媽的還配做母親!」他在罵那個穿淺藍色連衣裙的女人。

那個女人被梁平扶著,勉勉強強地站在那裡。不過,梁平決不是在幫她,與其說是扶著她,倒不如說是怕她跑了。梁平緊緊抓住女人的兩個手腕,簡直就是在逮捕罪犯。

醫護人員來了,優希跑在最前面,看到這種情形,厲聲制止道:「幹什麼哪!」聰志的視線轉移到優希和她後邊的醫護人員身上,停止了叫罵,緊接著被笙一郎推到一邊去了。醫護人員把搬送車停在車後門處,在搬送床上鋪上了一種特製床單,這種床單可以防止把燙傷的皮膚粘下來。

大家戴好橡皮手套往車裡一看,全都驚呆了。只見小女孩呼吸急促而微弱,哭聲也沙啞了。梁平在一旁解釋道:「說是熱水燙的。」看見優希回過頭來看著自己,梁平接著說,「那個女人說,她在洗澡間,用滾燙的淋浴澆孩子。」

聰志又憤怒地大叫起來:「簡直是個瘋子!」

「你安靜一會兒好不好?」是笙一郎的聲音。

梁平繼續說:「澆了多長時間,水溫是多少度,她說不知道。」梁平強壓怒火,「她說等她注意到的時候,已經成了這個樣子,趕緊開車帶孩子來醫院,路上走了20分鐘左右。」

優希控制著自己的感情,對醫護人員們說:「都聽見了吧,請趕快搶救!」

小女孩已經沒有力氣動彈了。這種大面積的嚴重燙傷,稍不留神就會把皮膚蹭掉。人們把另一扇車門打開,先讓醫生確認了後背、屁股、大腿等幾處燙不太重的地方,才由護士們把小女孩托著搬了出來。

小女孩痛得哭叫起來,優希湊近她的臉安慰道:「阿姨知道你疼,堅持一下,很快就會好的。」

優希和醫護人員一起把小女孩放到搬送車上,目送他們謹慎而迅速地進了醫院以後,回過頭來問那個被梁平抓著的女人:「你是孩子的母親?」

女人獃獃地看著小女孩遠去的方向,沒回答優希的問話。

梁平替她回答了優希:「小女孩的名字好像是叫理代子。」

「不管怎麼說,請跟我一起過去吧。」優希對女人說。

「應該叫警察!」聰志又叫了起來,他甩開笙一郎的手,「這是犯罪!地地道道的犯罪!應該報警!」他看看優希,看看女人,又看著笙一郎說,「這麼殘忍的暴行,因為是母女關係,就這樣拉倒了?我們就看著不管?就這樣原諒了她?」

「警察已經在這兒了!」笙一郎壓低聲音說。

聰志的視線轉移到抓著女人的梁平身上。

「先跟附近的警察署聯繫一下為好。」梁平既像是對大家說,又像在自言自語。

「現在先不要聯繫。」優希制止了梁平,「她也需要檢查一下有沒有外傷。而且,她家在哪兒,家裡是個什麼狀況,都得了解。再說,孩子心裡不安,也需要母親在身邊啊。」

聰志大笑起來,那是憤怒的笑:「得了吧!是這個狠毒的女人把孩子燙傷的,讓她呆在孩子身邊,還不把孩子嚇死。」

優希生氣了:「你給我閉嘴!」

笙一郎上前一步,非常冷靜地對優希說:「這車得重新停放。這樣很礙事,也危險。車裡應該有家庭住址之類的東西吧。」說完把扶著女人的梁平替換下來。梁平鑽進車裡,準備把車倒出來重新停放。

優希對站在那裡發愣的聰志說:「你,回家去!」然後跟笙一郎一起攙扶著女人走進醫院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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