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97年 梅雨 第七節

聰志在羽田機場下了飛機,先坐單軌電車到濱松町,然後換乘山手線回事務所。

下班高峰時間,車廂里非常擁擠,空調根本不起作用。聰志雖然穿著短袖衫,還是熱得要命,加上跟旁邊一個男人汗津津的胳膊靠在一起,難受極了。品川站到了,本來應該在這裡下車回事務所的,卻在車廂中間站住了。

「澀谷。」

聽到車站的廣播說出這個地名,聰志終於隨著人流向東橫線的換乘口走去。

姐姐不是哮喘病,是精神病!自從知道了這個事實以後,家裡發生的一切,哪怕是芝麻大的小事,都得重新審視了。好像就要觸及重大而醜惡的真實似的,聰志感到可怕。一想到自己一個人,帶著可怕的疑問,在事務所度過漫漫長夜,心裡就堵得慌。他覺得無法忍受。

但是,既然已經跟笙一郎說好了今天晚上不去見姐姐,就不能食言,於是聰志選擇了回家。下車以後沒有馬上朝家裡走,而是進了一家咖啡館,坐下來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他忽然猶豫不決起來。什麼都不說,就這樣過下去,難道不可以嗎?這麼多年不就是這樣過來的嗎?繼續這樣過下去,也許是最好的選擇。把一切都揭露出來以後,全家還能這樣平靜地生活下去嗎?

伴隨著這種擔心,聰志重新認識到,這個家對於自己來說是多麼重要。父母的關係確實很不好,這些年,聰志已經把這個問題給忘了。長大以後,對母親有批評也有反感,可是,兒童時代的聰志總是把父母理想化。無意中回憶起來的時候,聰志覺得那時總是認為父母是百分之百的好。

如果把一件件往事細心地挖出來重新驗證的話,會發現其中有很多是幻想。實際上父母的關係是十分冷淡的,小時候聰志也看出來了。母親長得很美,但架子很大,喜歡讀晦澀難懂的書。身體羸弱,經常回娘家,聰志也經常跟母親一起去。

父親經常說母親是嬌生慣養的嬌小姐。確實,母親在娘家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聰志在母親面前也是經常撒嬌。父親在高中時代是橄欖球運動員,工作以後非常出色,在家裡對孩子很和氣,經常跟孩子們一起玩兒,有時候把聰志舉得高高的轉圈兒。

如果讓聰志說覺得誰更親,他會說是父親。母親在學習方面、禮儀方面對孩子管得很嚴,從幼兒園時代就抓得很緊,有一次甚至把聰志從朋友那裡借來的連環畫扔了。父親對母親這種教育方法不滿意,但從來沒說過什麼,也許父親也怕母親。

聰志心情不愉快時經常來安慰他的是姐姐。姐姐還多次代他受過,挨母親的罵。母親因貧血或感冒卧床不起時,洗衣服做飯的也是姐姐。姐姐小學二三年級時,已經成為幫助家裡解決各種問題的中心人物了。

是不是姐姐承受的壓力太大才得了精神病呢?

9點左右,聰志總算到了家門口。他還在猶豫該不該跟母親說,站在門口沒有馬上進門。忽然,門開了。

「你回來啦!」是志穗。

聰志嚇了一跳:「……回來了。」不知不覺被母親的笑容吸進了家門。

志穗穿著藍裙子、白上衣,笑眯眯地說:「我聽見你的腳步聲了。」

聰志又嚇了一跳:「一聽腳步聲就知道是我?」

「走到咱家門口就停下了嘛。」志穗看著聰志手上的旅行包,「出門兒啦?」

「……啊。」聰志沒看見姐姐的鞋,優希還在醫院。

聰志脫了鞋就要上樓,志穗叫住了他:「這段時間你是怎麼過來的?在事務所住沒出什麼問題吧?吃飯啦,洗衣服啦……」

聰志只好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說:「衣服送洗衣店,飯嘛,附近又有飯館兒又有便民店。」

「內衣呢?內衣髒了怎麼辦?」

「扔了,買新的。」

志穗的眉頭擰成了疙瘩:「那不是太浪費了嘛。」

「現在便宜貨有的是。」

「沒給人家事務所的人添麻煩吧?」

「沒有,我們頭兒能理解我。」

「優希也是這麼說的……你又不是沒有家,幹嗎要……」

「你還有完沒完了?」聰志膩煩了,抬腿就往樓上走。

志穗一把抓住他的旅行包,聰志吃了一驚,趕緊往自己這邊拽。

志穗一使勁兒,還是把旅行包拽過去了:「肯定有臟衣服吧,不趕快洗了它,還不得臭啦。」說完提起旅行包就到起居室去了。

聰志沒辦法,只好追了過去。看見志穗要打開旅行包,連忙說:「我自己來。」說著推開母親,自己打開旅行包,從裡邊掏出一個裝臟衣服的塑料袋。

志穗接過那個塑料袋,到洗衣機那邊去了。聰志打開冰箱,倒了一杯冰鎮麥茶,一口氣喝完以後,才意識到渴得要命。

「從今天開始該回家住了吧?」志穗一邊問一邊把聰志的臟衣服往洗衣機里放。

聰志沒回答母親的問話。

旅行包里裝著四國地區靈山的導遊手冊,裡邊有靈山一年四季的風景照,彩色印刷,相當精美。封面是鬱鬱蔥蔥的夏之靈山。翻開封面,是粉紅色千島櫻花盛開的春之靈山,接下來是紅葉滿山的秋之靈山和朝陽下白雪覆蓋的岩峰。聰志把導遊手冊拿出來,故意放在飯桌顯眼的地方,然後拉開一段距離,觀察母親的反應。

志穗從洗衣機那邊回來,看了那個靈山的導遊手冊一眼,表情沒有一點兒變化。她一邊往杯子里倒茶,一邊問:「這次出門兒是為了工作?」語氣跟平時也沒有任何不同。

聰志對母親的冷靜感到很惱火,故意挑釁地說:「去玩兒啊。請了幾天假,調查了點兒事情。」邊說邊觀察母親的反應。

志穗的表情還是沒有變化:「又是住在事務所,又是請假去玩兒,這要是在檢察院工作,還不得讓人家把你給開除了。」說著又倒了一杯茶,回到起居室。矮桌上放著一本厚厚的小說。母親總是愛看這種大部頭的小說,少年聰志經常感到新鮮和驚奇。年輕時美貌、聰明、嚴厲的母親的形象再現於聰志眼前,產生了一種奇妙的不協調的感覺。

「優希又是後夜班。」志穗坐在矮桌前,嘆了口氣說,「下了白班,在護士宿舍稍微睡一會兒就又去上後夜班。那孩子夜班多起來了,三天才回一次家,回來以後就回屋睡覺,什麼話都不說……」

「我到四國去了。」聰志對母親說。

志穗好像沒聽見聰志在說什麼:「那孩子可真是的,這還不把身體搞垮了呀。醫院方面也真是的,人手不夠也不能把負擔都加在那孩子身上啊。」

「聽見沒有?我到四國去了!」聰志提高聲音說。

「噢。」志穗看了聰志一眼,馬上低頭看著茶杯,繼續說優希的事,「陪床護理的制度取消了,結果是增加了患者和護士兩方面的負擔。那孩子,把患者那份負擔也承擔起來了。」

聰志把靈山的導遊手冊拿起來,放在矮桌上:「還去爬山來著。」

志穗沒搭茬兒。

聰志一邊翻開導遊手冊一邊說:「一直爬到山頂。我是順著盤山路爬上去的,其實,得從掛著鐵鏈的懸崖那邊爬上去才能受益。您呢?您是從懸崖那邊爬上去的嗎?」聰志指著一張照片,那是一張掛著鐵鏈的懸崖的照片,人們正在順著鐵鏈向山頂上爬。

過了一會兒,才聽到志穗呻吟般的聲音:「……為什麼,現在,說爬山的事?」聰志看著母親消瘦的肩膀,「想知道真相。父親的事故,姐姐的病,家裡所有瞞著我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哪有什麼瞞著你的。」

「沒瞞著我?姐姐的病,不是哮喘病!」

志穗抬起頭來。

聰志看到母親的表情起了變化,乘勢緊逼:「姐姐是因為精神病住院的。雙海兒童醫院,對不對?」

志穗瞪大了眼睛:「你聽誰說的?」

「沒聽誰說,查查報紙,問問醫院,就都明白了。為什麼瞞著我?」

志穗低下頭,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姐姐為什麼要到精神病科住院?病到什麼程度?那時候的我什麼都不知道。姐姐到底是為什麼得的精神病?」

志穗不回答,聰志焦躁起來:「是不是因為家裡的事?因為家裡出了什麼事姐姐才得了精神病的?」

「別說了……」志穗痛苦得聲音都顫抖了,她用雙手捂著臉,「……都是我的錯!」

聰志感到意外:「什麼?你把姐姐怎麼樣了?」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呀!」

「您跟姐姐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別再追問我了……」

「為什麼不告訴我?您跟我說清楚。這麼瞞著我,我受不了!這麼瞞著,一家人越來越疏遠,最後非散了不可。告訴我,都告訴我!」

但是,志穗捂著耳朵,閉著眼睛,一言不發。那姿勢,不僅是不回答聰志的問話,簡直就是無視聰志的存在。

聰志把導遊手冊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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