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97年 梅雨 第六節

7月7日,日本的七夕 。天氣還是那麼熱。

午間新聞說,關東地區的氣溫已經超過攝氏38度,有的地區將近40度。日比谷公園裡,山茶樹旁邊的長椅上,笙一郎正坐著閉目養神。

百日紅 的樹蔭里,只能感覺到一點點風。雖然已經下午3點了,太陽還是那麼毒。笙一郎的內衣都濕透了。但是,人多的地方就算有空調,也讓人感到憋悶得受不了。笙一郎覺得有必要在沒人的地方放鬆一下緊張的神經。

笙一郎正在處理一樁土地租用方撤走的訴訟案,他是土地所有者一方的辯護律師。

根據合同的規定,土地租用方賺的錢有土地所有者一份。可是土地租用方以借地權優先為由不肯給,經調解也毫無鬆口之意。於是笙一郎就委託了他認識的一家信用調查所,全面調查對方平時的言行、秘密,以及過去的污點,想方設法貶低其人格。這是為了使調解有利於己方的常用手段。

更惡毒的手段還有不少。在不觸犯法律的前提下,不擇手段地把對方逼得走投無路,以達到攫取錢財和保護錢財的目的,是天經地義的。這在霞之關 一帶已經成為一條暢行無阻的真理。

笙一郎使用這些手段,一直一帆風順。儘管多少有些骯髒,不用說他不感到累,就是傷害了對方,他也是心平氣和的。當然,錢包跟著也就鼓起來了。表面看來,作為工作,使用這些手段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而在實際上,現實世界的種種變故,已經跟笙一郎的感情完全分離了。

既然已經切斷了感情這根弦,就不可能再去體察別人的事情,別人的眼淚,別人的痛苦,而是能夠冷靜地對待一切。即使大腦理解了對方的痛苦,內心也不會動搖,必須要做的事總是機械地去做。

在這附近工作的人,恐怕大多數都採取了跟笙一郎同樣的方法在那裡生活吧。

眼睛看著,耳朵也在聽著,而心裡並不想接受。為了避免自己的感情跟對方的感情相呼應,裝出某種表情,挑選某些詞語,築起一道心靈的防線。如果不這樣做的話,也許做不了這種需要冷酷的心才能做的工作。或者可以說,這種切斷感情之弦的處世術,是為了適應這個社會,自然而然地學會的。

但是,最近的笙一郎,即便是為了工作,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坦然地使用那些狡猾的方法和骯髒的手段了。他在勉強自己那樣做,覺得很累。這是因為見到了優希,更是因為跟優希和梁平的聚會。過去三人在一起度過的日子,由回憶變成了現實。

現在的笙一郎認為,即使傷害了對方也能做到很坦然,很平靜,是對那個時候的自己的背叛,是對那個時候滿懷著信賴、同情和寬容的自己的污辱。

笙一郎睜開眼睛,仰頭看著附近的百日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百日紅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變得枝葉茂密,無數的花蕾結在枝頭,鼓鼓脹脹的,好像立刻就會綻放開來。綠樹飄香,沁人心脾。

雖然比不上在雙海兒童醫院住院時爬過的明神山,但如果能在如此清爽的環境中度過生活中的每一天,該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啊!可是,這個夢想還有可能實現嗎?……這個世界毀滅的時候,前來拯救現在的自己的人,還會出現嗎?……

笙一郎的手機在他的上衣口袋裡叫起來,笙一郎掏出手機,穩定了一下情緒,按下了通話按鈕。

「我是久坂。」是聰志的聲音。

聰志請了一周的假,今天是最後一天,而且說好回來以後直接去事務所處理積壓的文件,連第二天早上的工作笙一郎都給他安排好了。所以笙一郎非常嚴厲地問道:「在哪兒?已經上飛機了嗎?」

「對不起,還在松山機場。這就上飛機。」

笙一郎看了看錶:「現在還沒上飛機,回來不得6點啦?怎麼打算的?直接去事務所?」

「是這麼回事,今天晚上無論如何想見姐姐一面。」

「這麼說你是要回家嘍?」

「不,回家就得跟母親見面……我想直接去醫院。她可能是白班或前夜班,估計能堵住她。跟姐姐談完我再回事務所,保證不耽誤工作。」

他要跟優希談什麼?笙一郎心裡直打鼓:「你調查出什麼來了嗎?」

「首先是把姐姐住過的醫院搞清楚了!」

「什麼醫院?」

「雙海兒童醫院……您不知道嗎?」

「不……不知道。」

「從松山市沿海坐一個小時的車,以前是結核病療養院,面山靠海,風景挺好。」

笙一郎的腦海里立刻浮現出雙海兒童醫院的建築物,追優希時跑過的沙灘,以及波光粼粼的大海……

「你到那個醫院去了?」

「去了,一水兒的二層樓,挺大的一所醫院。最近好像裝修過,很漂亮。」

「見著什麼人了嗎?」

「跟院長辦公室的人談了談。」

「看病歷了嗎?」

「那怎麼可能呢。」

笙一郎長出了一口氣。

「不過,我弄清了姐姐到底住的是哪個病房。」

笙一郎又緊張起來:「怎麼知道的?」

「我先找到了當時的報紙。我沒說我要查什麼事故……我父親是因事故死在山裡的。我總覺得這起事故跟電視劇里的故事似的,蹊蹺得很。母親和姐姐說得含混不清,我懷疑她們有什麼瞞著我。聽說縣圖書館保存著以前的報紙,我就去查了。」

笙一郎的聲音變得沙啞了:「查到了嗎?」

聰志並未注意到笙一郎的聲音變啞了:「查到了。記敘的內容跟母親她們說的大體一致。說父親在參加病癒的孩子們的出院登山紀念的途中,因大霧沒看清路,滾下山去摔死了……出事時間是下午3點,出事地點不是在山頂,距山頂還有五分之一的路。這是我剛剛知道的,報紙上還寫著醫院的名字,但沒寫是哪個病房的。」

「後來呢?」

「我去爬山了。」

笙一郎的腦海里又出現了插入雲端的岩峰以及站在岩峰上的三個孩子的身影。

「我想看看父親去世的地方。登山路修得挺好的,就像是在郊遊。但越到山頂路越險,還有掛著鐵鏈的絕壁,挺可怕的。我選擇了那條迂迴登頂的路,那條路還是比較安全的。」

笙一郎想起了那掛著鐵鏈的修道場,雙手好像抓住了鐵鏈。

「最後我也沒弄清楚父親摔下去的地方。有好幾個地方寫著注意落石的牌子,可能就在那一帶吧……」

笙一郎默默地等待著聰志說下去。突然,聰志激動起來,笙一郎聽得出他在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姐姐是在精神病病房住的院。我雖然感到吃驚,卻也能夠接受。兒童精神病科的病房條件很好,現在在日本國內也是屈指可數的。姐姐的哮喘病從未發作過,這就不難理解了。關於姐姐當時的病情,我雖然沒看到病歷,但醫院辦公室主任跟我談了在精神病科住院的孩子們的概況。他在那家醫院已經工作了15年,姐姐住院時的院長、醫生、護士都不在了。」

笙一郎抬頭看了一眼頭頂上的百日紅,啊,那個醫生,那個護士長,那些護士,都不在那裡了……

「現在的治療方針跟以前沒有什麼大的變化,過集體生活,自己管理自己……我在跟主任談話的過程中,產生了一個新的疑問。」

「……疑問?」

「對,姐姐是為什麼得的精神病?也就是說,姐姐得精神病的原因是什麼?當時的病狀不知道,得病的原因總該知道吧。這個問題只能直接問姐姐。」

「為什麼要舊事重提呢?」笙一郎打斷了聰志的話,一點兒都沒掩飾自己厭煩的情緒,「這還不夠嗎?你姐姐和你母親覺得不告訴你更好,才決定不告訴你的,現在你又要舊事重提,你考慮過後果沒有?」

「有必要瞞著我嗎?」

「也許她們是為了不給你增加精神負擔。你想想,你現在是大人了,聽說姐姐以前得過精神病,還受到了不小的打擊,你小時候知道了會怎麼樣!」

「病情又不重……」

「不重,也是精神病啊。人們對精神病人還有偏見,讓鄰居、老師、同學都知道了,會出現什麼結果……難道你還不能理解她們瞞著你的心情嗎?」

「那我不管,我就要找姐姐問個明白。」

「你就不能為你姐姐想想?」

「你為什麼老護著姐姐?」

笙一郎稍微猶豫了一下,轉而又笑了:「談不上什麼護著,只是覺得不舒服。這種專門揭露別人隱私的工作也許已經讓我厭煩了,至少我不願意看著自己人之間鬧起來。」

聰志不說話了。

這時,笙一郎聽見了機場里催促旅客登機的廣播聲。

「我不是想傷害姐姐,我是想救她呀!」聰志的聲音里飽含著真摯的感情,「母親和姐姐都很痛苦。如果她們不把瞞著我的事情告訴我,她們會一天比一天痛苦的。不是我說好聽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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