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97年 梅雨 第五節

梁平原地未動,目送笙一郎出了酒館,奈緒子一直把笙一郎送到街上。笙一郎帶來的問題,梁平也不知道怎麼對付。

愛媛縣有小兒科的醫院不少,可是像雙海兒童醫院這樣的綜合性兒童醫院,聽說到現在也只有這一個。值得從山口縣特意渡過瀨戶內海到愛媛縣就醫的醫院,恐怕也只有這一個。這太容易調查了。不過,就算聰志找到了雙海兒童醫院,以患者的弟弟的名義看病歷,院方也不一定允許,而且,十七八年前的病歷是不是還保存著,也很難說。

聰志父親的死亡事件,已經作為事故解決了,警察基本上等於沒追查。雖然警察也問過梁平和笙一郎,問了一次也就沒再問。打那以後誰也沒提過山上的事。報紙上也用一個小角報道了那次事故。當時梁平特地把報紙找來看過,除了出事經過以外,沒提到一個疑點。

「那就隨聰志的便,行嗎?」笙一郎問。

「只好這樣了。」梁平說。阻止聰志行動會顯得很不自然,弄不好反而被懷疑。

其實,笙一郎最為擔心的並不是聰志,而是優希。關於聰志要調查過去的事情,要不要告訴優希……

不知道為什麼,笙一郎擔心奈緒子聽見,提到優希時沒有說出她的名字。梁平也沒敢說出優希的名字,只說應該告訴,告訴吧……

笙一郎說:「那麼,三個人再見一面?」梁平沒明白笙一郎是什麼意思。笙一郎告訴她一下不就完了嘛,有必要三個人都特意抽出同一時間見面嗎?

但是,笙一郎堅持三人見面:「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梁平你一個人去好了。」

梁平急了,心說笙一郎這是客套呢還是怎麼回事呢,真弄不明白。不過,笙一郎臨走時留下的一句話,梁平可是聽得清清楚楚。那句話是:「我,沒有資格。」

突然,瓷器摔碎的聲音把梁平從沉思中驚醒了,抬頭一看,奈緒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回來,正在櫃檯里收拾餐具,大概是摔了個盤子。奈緒子蹲在地上,默默地撿著盤子的碎片。

梁平喝完杯中酒,把酒杯放在了靠近奈緒子的櫃檯邊上。一般不等梁平喝完,奈緒子就給他續上了,可是今天呢,明知道梁平等著她給倒酒,還在那裡繼續撿碎片。

「嗨……」梁平叫了一聲。隔著櫃檯,梁平看見奈緒子腦後的頭髮在顫抖。

「拿朋友當幌子,」奈緒子停下手上的活兒,「你一個人就不能來啦?」雖然不是譴責,但在文靜中透著悲傷。

梁平沒話說了。奈緒子又開始撿碎片了。她把碎片處理掉,洗了洗手,頭也不抬地問:「你們來這兒說什麼?」這回是譴責的口氣,「你到底是想說什麼,拿你的老朋友當幌子!」

梁平感到無地自容。他把酒杯送到嘴邊,一仰脖子,酒杯是空的。

「酒。」小聲扔出一個字來。奈緒子沒動,梁平也沒動。

過了一會兒,奈緒子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走到冰箱那邊,拿出一小瓶冷酒,走過來放在梁平面前:「18年前就認識了,我可真羨慕你啊!」梁平沒抬頭,也沒做聲。

奈緒子從梁平面前走開,繼續說:「那個時候的你不知道是個什麼樣子,要是那個時候能見到你……」

梁平差點兒大叫起來,他不願意這麼輕易地提起18年前的事。可是,他使勁兒閉著嘴,自己給自己倒酒,沒叫出聲來。

奈緒子站在水池前,但並沒有擰開水龍頭:「剛才那位先生說了,你從那以後,談得上是朋友的人,可以說沒有。你認識了我,錯了嗎?我不如優希嗎?」

梁平手中的杯子滑落到膝蓋上,酒把褲子弄濕了一大片:「那傢伙……連這個都說啦?」

「常跟優希見面嗎?」奈緒子的聲音很平淡。

「那傢伙是怎麼說的?」梁平氣得攥緊了拳頭。

「經常見面呢。」

「胡說八道,就那麼一次,那次……」說到這裡,梁平忽然醒悟到了什麼。

剛才,笙一郎在提到優希時,盡量不說名字。也許他已經察覺到了自己跟奈緒子的關係,但他不會跟奈緒子說優希的事。

梁平屏住氣,盯著奈緒子的側臉:「……是你那麼說的?」

奈緒子的臉扭曲了,一種厭惡自己就要哭出來的表情浮現在臉上:「是你自己說夢話的時候說的……你在夢裡經常叫她的名字……」

「你胡說……」梁平的聲音小得只有他自己聽得見。

「我總想,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你那麼想著她,到她那兒去不就得了嘛,為什麼要呆在我這兒呢?……可是,你叫她的名字的時候都是在夢中,我又想,也許她已經不在人世了……」奈緒子聲音沙啞,強作笑臉,「可是,她還活得好好的。18年前的她……我不是對手啊。」

「不是那麼回事。」

「那是怎麼回事?」

「只不過……」梁平的話只說了一半,又咽回去了。

對梁平來說,優希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存在,梁平自己也還沒想過應該如何用語言來表現,好像也無法用語言來表現。

奈緒子擰開水龍頭,一邊洗著什麼一邊問:「為什麼要呆在我這兒呢?」奈緒子的聲音很低,但在梁平聽來卻近乎於慘叫,「為什麼不到優希那兒去呢?」梁平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回答她。

正如伊島所說,自己生活在虛無里。對優希也好,對奈緒子也好,都不真實。說不出喜歡還是不喜歡,甚至愛情這種實實在在的感情在自己身上到底有沒有,自己都不知道。

梁平在奈緒子面前坐不下去了,他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你等等!」奈緒子的聲音裡帶著哭腔。

梁平頭也不回地開門走了。

梁平跟奈緒子一直是這樣。倆人的關係總是無法進入正常軌道。關係密切了,需要投入真感情的時候,梁平就會感到痛苦。於是,發火,找碴吵架,焦躁不安,終至關係破裂。似乎梁平只會這種變態地交往。

跟奈緒子的關係也許從此就結束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是,她懷上了孩子。如果她真要把孩子生下來的話……那就等於自己拋棄了這個孩子。那樣的話,自己跟拋棄了自己的父母也沒有什麼兩樣。自己一直痛恨自己的父母拋棄了自己,最後自己還是做了跟父母一樣的人。

梁平推開院門就要出去的時候,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轉身回去了。由於走得慌亂,把開著紫紅色花的朱鷺草 踩得亂七八糟。拉開店門,梁平朝櫃檯里的奈緒子大聲喊道:「決饒不了你!你要是把孩子生下來,我決饒不了你!」聲音里充滿了恐怖。乾脆把她連同世間的一切全都消滅掉,包括自己。

梅雨季節還沒過去。關東地區從6月底以來一直熱得出奇。7月3號,星期四,從早晨開始就熱得跟三伏天似的。梁平穿著灰色的夏裝,離開自己住的公寓來到了縣警察本部。辦公室里沒有什麼工作,他無聊地眺望著窗外。

橫跨橫濱港的港灣大橋盡收眼底。閃光的地方是大橋的欄杆呢,還是賓士的汽車呢?

有人從後面拍他的肩膀:「緊張嗎?」

是伊島。因為天熱,襯衣的袖子挽到胳膊肘以上,領帶也系得鬆鬆垮垮的。全組處於待命狀態,即便發生了需要設置搜查本部的案件,梁平和伊島今天也不出動。

「不要給對方以可乘之機。」伊島說,他在梁平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對方使用的都是挑釁性語言,故意激你的火。你要冷靜,說話注意跟我的證詞吻合就行。」

「您不是後說嗎?」梁平問。

「改成我先說了。我替你打頭陣。」

梁平垂下眼皮不好意思地說:「又給您添麻煩,真對不起。」

「所以,對方辯護律師盤問你時,千萬不要衝動,說話一定要注意。」伊島靠近梁平,小聲說,「那時候你那樣干也不是沒有道理,看見那麼小的孩子被傷害,誰都會義憤填膺。雖然你做得有點兒過分,但畢竟沒有扣動扳機嘛。好了,你就說你只不過是在緊急情況下做了必要的應對,把證詞說清楚就行了。」

如果梁平的證詞跟伊島有出入,不僅會使縣警察本部的名譽受到損害,而且還會牽連到伊島。也許這就是上邊和法院把他和伊島作證的順序顛倒了的原因吧。

伊島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提高聲音說:「那個案子,還是進了迷宮了。」梁平馬上就領會了伊島指的是哪個案子。

多摩川發現的那具女屍,除了判明了身份以外,既沒有目擊者也無法確定作案現場,都一個月了,一點兒進展都沒有。案子進了迷宮的風言風語早就在搜查一課傳開了,所以伊島毫不在乎地大聲談論起來。

「我去見代理課長時順便問了問那個案子。他嘟嘟囔囔地發了半天牢騷,百分之五十以上是沒戲了。那個案子,換上咱們也破不了。酒吧的女掌柜,在河裡泡了那麼多天,再加上被扔進河裡以後接連下了好幾天大雨。懷疑了好幾個她那個酒吧的老主顧,都白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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