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79年 初夏 第五節

同一天傍晚,小組會以後,優希的主治醫生土橋把她叫到診室去了。土橋讓優希躺在舒舒服服的躺椅上,優希卻從牆角搬過一個小圓凳坐下了。土橋沒有因為優希不聽話而批評她。

從住院那天起,已經參加了六次小組會了,優希沒發過一次言。優希以為土橋找她來會為此批評她,但土橋根本沒提這件事,只是問她住院以後生活習慣了沒有。

習慣了還說不上,但總算沒出過什麼大問題。住院以前,優希最怕的就是在醫院會受到別人的干涉。她覺得自己將失去隱私權,失去自己的天地,甚至會失去自己。對此她感到恐懼。但是,正如住院第一天晚上烈馬對她說的一樣,只要自己不去管別人的閑事,別人也不會來干涉自己。她有了屬於自己的一塊地方,儘管很小,但誰也不來侵犯她。她對此感到新鮮,也感到心安。

「有沒有誰對你做過或說過什麼讓你覺得不高興的事,希望我去制止他們?」土橋問。

土橋的提問讓優希想起了剛才在凈水罐旁跟那兩個少年交談的事。她不希望他們提起過去的事情。在長頸鹿問起住院理由以前的交談並沒有什麼不愉快。他們說了許多優希關心的事情,正是因為他們自己也有痛苦的過去,才能站在優希的立場上看問題。

「怎麼樣?沒有什麼問題嗎?」

優希搖搖頭。

「這麼說,可以繼續住下去了?」

優希點點頭。

「那好,」土橋眯縫起眼睛,拿起桌上的病歷或護理記錄一類的東西翻閱起來,「嗯,按時吃飯,按時上課,課堂上表現也不錯,遵守各項規定。這一個多星期呀,是適應期,看來你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下周開始定期檢查和治療,你沒有什麼意見吧?」

優希沒弄明白土橋到底是什麼意思。檢查?治療?難道除此以外還有別的什麼嗎?

土橋大概看出優希有疑問,他稍稍往前挪了挪身子:「你們這個年齡段的人哪,心理和身體還都不成熟。所以呢,在這裡儘可能不使用藥物治療。遵守規定,有規律地生活,是治療的一個重要的環節。參加小組會也是一種治療。聽了別人的發言,可以知道有苦惱的人不只是自己一個人,這一點很重要,當然也可以作為一種參考來消除自己的苦惱。以後呢,除了定期做腦電圖以外,還打算讓你畫畫兒寫文章,在沙盤上做模型什麼的。另外,從下周開始,每周跟我談一個小時的話。這一個小時就不用去上課了。」

優希警覺起來:「……談話?談什麼?」

「你心裡的事,什麼都可以。從小時候起到現在,在你心裡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的事啦,你的苦惱是什麼啦,讓你感到氣憤的事是什麼啦,你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啦……你父母的事啦,家裡的事啦,什麼都行啊。」

「不想說……」

「不必說得有條有理,只要能把想說的說出來就行。」

「沒有想說的。」

「要是你覺得當面不好說呢,就把每天想到的事寫在筆記本上,就診時間給我看看也可以。當然,這是秘密,除了我以外誰都不會知道的。」

說什麼?寫什麼?好不容易才把那個討厭的東西封閉在心靈深處,可以輕鬆地呼吸了,又要特意把它從心底拉出來嗎?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優希使勁兒搖了搖頭。

「這是為了治好你的病。只有了解了你封閉在心底的東西,才能找到合適的治療方法,治好了病,才能早日出院啊,明白嗎?」

優希沒說話。埋藏在心底的東西,不想讓任何人看。誰也沒有能力把心底那被弄髒了的東西重新弄乾凈。但是,神,也許有這個能力。

「星期二……去爬後邊那座山?」

土橋感到有些意外:「你想爬山?」

優希點點頭。

「那麼,你是想治好你的病了?」對土橋這個問題,優希沒有點頭。

治好是什麼意思?治好就是回家,就是恢複以前的生活嗎?這是優希最為擔心的事。

「我的意思不是讓你馬上就說出什麼來,但是治療時間你得坐在這裡,跟我談話,你不是說願意在這裡住院嗎?」土橋叮囑道。說到這裡,土橋那嚴肅的表情突然變得歡快起來,「不過,從上星期四到今天,你在這裡生活得很順利,一點兒問題都沒出。咱們這麼著吧,就你的狀態而言,回家過周末是沒問題的。可以回家了,給家裡打個電話吧。」

優希簡直驚呆了:「明天回家?」優希的聲音都沙啞了。

土橋還以為優希高興得呆住了呢,笑著說:「在這些住院的孩子里呀,因為剛住院不習慣,安定不下來,延期回家過周末的可不少呢。你能這樣就不用擔心了,就是一直在家裡住下去也沒問題,繼續努力吧。」

優希有一種被出賣了的感覺。優希發現自己對土橋、對醫院還是抱著很大的期望的。她對自己的愚蠢感到氣憤,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應該對任何人抱有任何期望。優希再也不回答土橋的任何問題了。

回到自己的病室,優希感到自己身上開始散發臭氣。身上穿的藏青色夏用薄毛衣和淺褐色純棉長褲,都散發著令人噁心的臭氣。住院以前,也陷入過這種狀態。

早上,正要去上學,優希突然覺得身上的衣服很臭。開始還以為是錯覺,後來又連續發生過好幾次,而且發現周圍的人經常用一種奇妙的眼光看著她。於是就跟母親志穗說了。志穗把她的衣服放在鼻子上聞了聞,說什麼味道都沒有。優希堅持說有,志穗就再也不理她了。優希執拗地自己把衣服冼了,可是臭味不但沒有洗掉,反而更嚴重了。志穗感到優希有點兒反常,責備過她幾次。

優希流著眼淚問母親:「您為什麼不能理解我呢?」

志穗生氣了,說:「你還有完沒完了!」伸手就打了她一個耳光。

那時候優希就明白了,連母親都不能理解自己,還能有誰能理解自己呢?自己的問題只能靠自己來解決。

晚飯的時間到了。三個同屋都到食堂去以後,優希從旅行包里取出運動服和牛仔褲準備換上。這身衣服是剛剛洗過疊好收起來的,可是放到鼻子上一聞,聞到一股好像從垃圾箱散發出來的臭氣。

昨天穿過的罩衫還沒洗,臭氣更濃。跳海的時候穿的那套衣服當然也已經洗過了,可也是臭的,不過因為有海水的味道,基本上把臭氣遮掩了。

優希鑽進毛毯把這套衣服換上以後,抱著自己所有的衣服,不管是洗過的還是沒洗過的,來到盥洗室,分別扔進了兩台洗衣機里。優希打開水龍頭,看見水流進了洗衣機,就離開盥洗室去護士值班室拿洗衣粉。

護士看見優希,提醒她說:「久坂,現在是吃晚飯的時間,快到食堂去。」

優希好像沒聽見護士在說什麼:「洗衣粉給我用一下。」

因為擔心犯病的孩子吞吃,洗衣粉不是放在盥洗室,而是放在護士值班室,誰洗衣服誰來拿。護士還要根據孩子的病情,決定是否在一旁監護。

「跟你說過了,現在是吃晚飯的時間,吃飯時間是不允許洗衣服的,規定里寫得清清楚楚的嘛。」護士用教訓的口氣說。

優希煩躁起來,但她竭力忍耐著:「就算我求您了還不行嗎?」

「不行!到食堂去。」

「洗衣機已經開了。」

「關上。」

優希緊咬著下唇,回到了盥洗室。

盥洗室每面鏡子下面的鉤子上,都掛著一個裝肥皂的小網袋。優希拽下兩個網袋,扔進洗衣機里。

優希返回護士值班室,對護士說:「我要衝個澡。」

護士眉頭緊皺,默不作聲地看著優希。

「求您了,我想洗澡。身上臭,不洗受不了。」說完不等護士說話,扭頭就朝樓梯那邊走。

「等等!」護士大叫。

優希上了幾階樓梯時,撞上一個正在下樓的男護士。追上來的女護士叫道:「攔住她!」男護士伸開雙臂攔著優希。

優希看見上面的人好像正在朝自己撲過來,嚇得轉身就往回走,與女護士擦身而過,跑回盥洗室去。

優希趴在洗臉池上,把從胃裡反上來的黏糊糊的液體吐了出來。吐完以後打開水龍頭,用手捧起水來漱口,漱完口又洗臉。得快些把臭味洗掉,不然受不了!優希洗完臉又洗脖子。衣服弄濕了,她全然不顧,又往褲子上撩水,一邊撩水一邊用手擦。

「久坂!你想幹什麼!」護士尖叫著。優希連頭都不回,把連接水龍頭和洗衣機的軟管從洗衣機上拽下,舉到頭上衝起來。

涼水濕透了全身。優希感到自己浸在了清涼的水裡,總算鬆了一口氣。雖然覺得還很不夠,但這樣可以防止污穢蔓延。清水在身體周圍形成一層膜,可以把自己跟外界隔斷,誰也不會聞到自己身上的臭氣。

護士把手搭在優希肩上:「別沖了!」

「不!」優希不知從哪兒來的那麼大勁兒,一下子把護士撞倒了。軟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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