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79年 初夏 第四節

養護學校分校教學樓是整個醫院離海最近的建築。在二層可以看見窗外的大海。可是在一層只能看見混凝土的圍牆。不過一旦打開窗戶,就可以聞見海潮的味道。海風吹向教室時,還可以聽到海浪柔和的旋律。

長頸鹿和刺蝟昨天下午逃學,只被班主任老師稍微批評了幾句,沒有深究。六年級班主任是個46歲的已經謝了頂的單身漢。

班主任先把優希介紹給大家。由於住院出院學生常換,介紹也就非常簡單,除了名字以外就是希望大家團結友愛什麼的。八號病房樓的孩子們在教室里總是扎堆兒,別的病房樓的孩子們也躲著他們。一般教室後門附近的五六個位子,是八號病房樓孩子們的專用位子。長頸鹿和刺蝟升入六年級以後一直坐在最後一排。優希坐在了他們前邊一排。

課程安排跟正規學校有所不同,上午三節課,下午兩節課。中午回各病房樓吃午飯。科目有語文、數學、理化、史地、音樂、繪畫、手工、體育。不能上體育課的孩子就在圖書室看書。每個病房樓都有一兩個到七八個孩子來上課。等著拆石膏的外科病房的孩子出勤率最高,患心臟病、腎病的孩子缺勤最多。

上課時舉手回答老師問題的大多也是外科的孩子。別的科的孩子雖然坐在教室里,聽老師講課的卻是聊聊無幾。老師呢,只要孩子不太過分,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也許是因為在教室里比在病房裡自由一些吧,發脾氣的、大哭大鬧的不少。

但是,五六年級的教室比較安靜。大概是因為到了十一二歲,已經懂得了厭倦人生的緣故吧。長頸鹿一般是課也不聽,筆記也不記,沉湎於夢想,刺蝟一般是隨便找本小說在那裡看。

今天呢,倆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優希身上了。優希跟旁邊的女同學合用一本教科書,聽得很認真。連那個愛哆嗦腿的女孩啪達啪達用腳尖敲地板的聲音都沒介意。

上午的課結束以後,優希跟大家一起回病房樓吃午飯。飯後她一個人先來到了教室,沒跟長頸鹿和刺蝟打招呼。下午下課後,孩子們在病房裡分成四個小組,先是輪流接受醫生的治療和心理輔導,然後是小組會。所謂小組會,就是在二層的大會議室里,各小組圍成一圈,大家輪流談談自己一天來的感想。

談感想的話題非常自由,也不強迫誰發言。多說少說或不說,完全取決於個人的意願。長頸鹿和刺蝟跟優希不是一個小組,倆人根本沒把心思放在自己所在的小組,凈伸著耳朵聽優希那邊了。

可是輪到優希發言的時候,她搖搖頭,什麼都沒說。

小組會以後是自由活動。因為今天輪到女孩子洗澡,自由活動時間也就成了洗澡時間了。女孩子洗澡是病房裡最亂的時間。自我意識強,羞恥感強的女孩子居多,加上浴室在二層,免不了撞上男孩子,尖叫聲、哭鬧聲不絕於耳。所以,在女孩子們洗澡的時候,浴室內外各有一個護士守候著,防止出事。

長頸鹿和刺蝟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注意著優希的行動,倆人來來回回不知上了多少次廁所。就在優希走出浴室的那一瞬間,還真叫他倆給看見了。優希身上冒著熱氣,紅撲撲的小臉蛋兒放射著青春的光彩,倆人看呆了,心裡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晚飯後,倆人來到盥洗室用洗衣機洗內衣。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是八號病房樓的規定。當然,也有不少孩子等著臨時出院回家時洗。倆人在家時就自己洗衣服,早就習慣了。現在,他們一邊洗衣服一邊談論起優希來。

長頸鹿說:「明天星期六,她是不是要臨時出院啊?」

刺蝟答道:「不會吧。剛住院,怎麼也得觀察一個禮拜吧?」

「這麼說,周末有機會跟她說話了?」

「如果人少的話。」刺蝟說。

星期六,八號病房樓有20個孩子回家,約佔全部住院孩子的三分之二。醫院的方針是儘可能讓孩子們回家,以便讓他們接觸家人,接觸社會。長頸鹿、刺蝟、優希,都留下了。

上午,留下的孩子在教室補習功課。優希從老師那裡借來教科書,一課一課地複習著,倒不是有多麼用功,只是為了消磨時間。在教室里也好,在病房裡也好,優希沒看過長頸鹿和刺蝟一眼。明明知道他們倆一直盯著自己,優希卻連眼皮都沒抬過。

星期天什麼事都沒有,優希除了吃飯一直在病室里呆著。電視她也不看,吃完飯立刻回自己的房間,長頸鹿和刺蝟根本找不到機會跟她說話。倆人又到盥洗室商量起對策來。

長頸鹿說:「不硬找機會說話不行啊!」

刺蝟無可奈何地說:「她連看都不看咱們一眼。」

「是不是她根本就不記得咱們?」

「是啊,在大海里,情況特殊啊,不記得的可能性不能說沒有。」

「我決定了!跟她打個招呼試試。什麼時候合適,怎麼說合適呢?不管怎麼說,還是周圍沒人的時候合適。」

「我看從學校回來的時候最合適,那時候准有機會。」

第二天是星期一。下午下課後長頸鹿和刺蝟最早離開了教室。經過八號病房樓北側的時候人最少。於是,倆人跑到那裡的太平門附近,靠在牆上等著優希過來。遠遠看見優希快步走來,倆人離開牆壁向前跨了一步。按照商量好的計畫,由長頸鹿首先發話。

「喂!」長頸鹿緊張得聲音發顫。

優希好像沒聽見似地正要從倆人面前通過,又忽然站住了。倆人熱切地期待著。

優希看著他們,目光卻沒有跟他們碰在一起。雖然倆人覺得優希既不是不想理他們,也不是無視他們的存在,可是她沒有開口說話。一種冷漠的被拋棄的感覺,倆人的嘴巴都僵住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優希從倆人面前走過去,再也沒回頭。

「星期二,老地方。」這回是刺蝟首先發話。

「耽誤你一會兒,行嗎?」

優希站住了,但還是不說話,連想說話的意思都沒有。倆人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了,眼看著優希遠去。

星期三長頸鹿,星期四刺蝟,輪流跟優希搭話,每次都不能說是無視他們,但每次都不說話。

優希沒出什麼大問題,既沒違反過規定,也沒逃過學,雖然不過是消磨時間,總算應付得不錯。長頸鹿和刺蝟呢,時間一天天過去了,沒跟優希說上一句話,變得鬱鬱不樂。

星期五上課的時候,老師有事要去辦公室,讓學生們在教室里自習。那個愛哆嗦腿的女孩跟往常一樣用腳尖敲打著地板,這時,一個在外科住院的男孩受不了,在前邊喊起來:「吵死了,別哆嗦了不行嗎?叭噠叭噠的,吵得人頭疼,還讓不讓人學習了!」

挨說的女孩羞得低下頭,滿臉通紅。但是,她的腳尖還在叭噠叭噠地敲打著地板。她無法控制自己。

長頸鹿站起來,壓低聲音回擊外科病房的那個男孩:「你他媽的才吵死了呢,閉上你的臭嘴!」說完還覺得不解氣,又瞪著眼對他說,「你那兒散發出來的臭味兒我們這兒還受不了呢,出這麼點兒聲兒你瞎嚷嚷什麼!」

外科病房的男孩體格健壯,但左手打著石膏,吊在脖子上。雖然感到長頸鹿不好惹,但已經欲罷不能:「去你媽的!動物園裡的東西,都是神經病!大家為什麼不說話,你們不嫌吵得慌嗎?」叫的聲音更大了。

長頸鹿要過去揍他。刺蝟一把拉住他,然後走到外科病房那個男孩身邊,笑著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什麼。

那男孩嚇了一跳,看了刺蝟一眼,慌慌張張地把書本裝進書包,頭也不回地走了。教室里誰也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老師回來了,發現少了一個學生,就問:「身體不舒服嗎?」

長頸鹿不等別人回答,大聲報告說:「好像是吧。」

老師有些狐疑地點了點頭,又開始繼續上課。

下課後長頸鹿和刺蝟又在老地方等優希。這次是倆人一起上前搭話。優希無可奈何地站住,還是沒說話。倆人非常失望,漫無目的地走到八號病房樓後面的凈水罐旁邊,有氣無力地靠在凈水罐周圍的鐵網上。他們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碰到討厭自己並對自己怒目而視的人時,可以打他、踢他、推他、罵他,總之有各種方法對付他。可是現在,他們希望這個人回過頭來看看自己並對自己懷有好意,在這種情況下怎麼辦才好,他們還沒學過。

「怎麼辦呢?」過了一會兒,長頸鹿問刺蝟。刺蝟看了長頸鹿一眼,沒說話。倆人同時長嘆一聲,沉默不語了。

就在這時,一個生硬的聲音鑽進了他們的耳朵:「什麼事?」

優希站在他們面前,雖然板著臉,但目光分明跟他們碰在一起了。倆人又驚又喜,拚命地在腦子裡搜索著合適的詞句。終於,長頸鹿先說話了:「也沒什麼事……」

一看優希轉身就要走,刺蝟趕緊說:「等等!你還記得我們嗎?」

長頸鹿也說:「是啊,在海里,我們見過面啊。」

優希不涼不酸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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