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97年5月24日 第五節

女人走的是一條平時很少有人走的路。

黑地兒銀色大蝴蝶圖案的罩衫,配一條花樣很好看的漂亮的裙褲,腳上是一雙走路方便的中式鞋。為了遮蓋臉上的皺紋,妝化得很濃。由於長時間在夜裡站著工作,臉有些變形。化妝盒、空飯盒、毛巾什麼的,塞在手裡提著的包里。

「怎麼回事?他媽的!」女人邊走邊罵,順著多摩川的綠地旁邊一個行人都沒有的自行車專用道南下。

這裡是多摩櫻醫院和武藏小杉站之間的一個地方。自行車專用道兩側種著桅子花,白色的花朵在黑暗中照樣開放,散發著撲鼻的花香。女人前後甩著手上的包,打在桅子花上,花瓣紛紛落地:「我過的這算是什麼日子喲!」

女人承包了南武線平間站東口商店街一家地下酒吧。每月上交一定數額,剩下的全歸她。酒吧很小,只雇了一個打工女,還算有幾個老主顧。現在她是在回家的路上。

12點關了門臉兒的燈,打工女就回家了。她呢,還得陪著那幾個滿腹牢騷的男人,每天不到凌晨三四點回不了家。平時也陪著客人喝點兒,喝不多,可是今天卻喝了一杯又一杯,有點兒反常。經常光顧酒吧的客人都注意到了,問她,碰上什麼不痛快的事兒了?

是的,小女兒讓她傷心了。現在想起來還不由的眼淚汪汪。30歲的大女兒早就結婚去了群馬縣,基本上沒聯繫。24歲的小女兒也結婚了,住在東京豐島區,丈夫在運輸公司工作,已經有了一個五歲的兒子。

她昨天上午去小女兒家看外孫去了。離婚四年來,一個人過日子,工作也習慣了,就覺得白天的日子長了。看外孫是她精神上的最大安慰。她剛到小女兒家時,外孫正要跟著媽媽出去學英語:「還早嘛,小學都沒上呢。」

小女兒聽了,沒好氣地說:「您甭管,現在不努力,一輩子過不上好日子。」說完照著想賴在家裡不去學習的兒子臉上就是一巴掌。

她吃了一驚,連忙制止:「別打孩子呀,你這個當媽的,太過分了吧。」她抱著外孫,不敢看外孫挨過打的臉。

「說得輕巧,我就被我媽這麼打過。」小女兒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她感到困惑:「胡說。」

小女兒怒目而視,逼上前來:「您不記得啦?」

確實不記得了。不,多少嚴厲一點兒的時候是有的,可是不記得像小女兒現在這樣打過孩子。

小女兒用責難的語氣繼續說:「從上幼兒園開始,不管是學書法還是學鋼琴,只要我稍微有點兒不用功,大嘴巴馬上就來了。過馬路時稍微快了一點兒,您就使勁兒拉我的手腕,把我的手腕弄得青紫。過後還說這有什麼,又是一頓臭罵。跟著您去超市買東西時,我不小心把摞著的罐頭碰倒了,連店裡的人都說沒關係,您呢,不知道哪兒來的那麼大氣,我哭著認了錯還不算,當著人家的面又打了我兩巴掌。這些您都忘了嗎?」

「那我都是為了讓你成為一個好孩子啊。」

「對呀,我也是為了讓這孩子成為一個好孩子才打他的呀。用不著您來教訓我,更別當著這孩子的面教訓我!」小女兒大聲嚷嚷著,把孩子拽到自己身邊,也不管孩子哭得多麼傷心,「老是拿我跟姐姐比。這也不好,那也不行。中途退學您反對,結婚您也反對,反正我是一無是處。所以呢,我得好好教育這孩子。以後您別老是當著孩子的面這樣,讓孩子恨我!」小女兒說著說著傷心地哭了起來。

女人呢,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好像被推出來似的走出小女兒的家,連給外孫買的玩具都給塞回來了。

「您要是認為您女兒太過分,您就那麼認為去吧,我有我的教育方法。」小女兒說完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也許是女兒跟女婿鬧意見了,心裡不高興吧,」女人反反覆復這樣想著,可還是想不通,「現在還被小女兒指責教育方法不對,真沒法接受。我還不是為了讓你們姐妹出人頭地,過上好日子,我是為我自己嗎?」

女人從小就有一個願望,那就是長大以後能自立,至少不能比別人生活得差。女人的父親是個公務員,看上去很和氣,實際上很脆弱,喝了酒就發脾氣。平時積聚的鬱憤,總是沖妻子和女兒發泄。父親經常打她。在學校聽有的同學說從來沒挨過父母的打,她更討厭父親了。同時,她也討厭就知道忍耐的母親。對從不違背父親的意志,頂多在孩子面前發發牢騷的母親很反感。儘管如此,她還是安慰母親,幫母親做家務,照顧弟弟妹妹。

她中學畢業後在一家紡織廠上了班,邊工作邊自學,考過秘書,也考過美容師,因為一上考場就發慌,都沒考上。她屬於在人前使不出勁兒來的那種人。

小時候,父親經常罵她笨蛋,不中用,母親也一個勁兒地對她說,社會上競爭很激烈,像你這麼嬌氣,早晚上當受騙,一事無成。結果還真讓母親言中了。

經中學時代同學的父親幫忙,從紡織廠轉到了百貨商店,不久外銷部一個男的向她求婚,她同意了,但到底是不是愛情,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大家都說好,她也就認為是愛情了。

新婚生活沒有什麼幸福可言,整天在嚴厲的婆婆和小姑子的責備中忍耐著度日。由於婚後沒有很快懷孕,精神壓力很大。總算生了孩子,可是兩個都是女兒,婆婆丈夫都不高興。在家裡,她覺得除了孩子以外什麼都不屬於她,於是把所有的愛情傾注在孩子身上。

但是孩子們並不爭氣,又哭又鬧又任性。本來覺得孩子是自己的惟一,可孩子們好像是故意背叛了她,這使她煩躁不安。加上丈夫從來不護著她,永遠跟婆婆站在一邊,她有時真想把孩子們掐死,自己也自殺。儘管如此,她認為自己對孩子們的愛,遠遠超過婆婆和丈夫。

她自己沒能實現自立的願望,於是就把這個願望寄托在孩子們身上。鋼琴、書法、珠算、游泳、繪畫,不一而足。孩子取得了好成績,馬上就表揚,就鼓勵;一偷懶,成績一下降,馬上就生氣,有時候抬手就打。「你們比我小時候生活好多了,有什麼理由不努力……」

她並非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教育方法的正確性。為此她多次徵求過孩子們的父親的意見,可丈夫總是以工作忙為理由,不涼不酸地說句「你看著辦吧」就算了事。

她只好一邊參考著鄰居家是怎麼做的,一邊繼續按照自己的方法做下去。她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孩子們將來能自立,自己能像朋友們那樣,跟孩子(不管是老大還是老二)一起過日子。

但是,大女兒剛參加工作就結婚走了。小女兒呢,也說打算一滿18歲就結婚。結果跟了一個連固定職業都沒有的中學時代的同學。她讓小女兒再好好考慮考慮,為此還跟大女兒商量,沒想到大女兒說:「妹妹也想早點兒離開您啊!」原來大女兒也覺得跟自己一起生活是一種束縛。受到的打擊真不小。

她不死心,又去勸小女兒,說這種讓人笑話的女婿不能要。沒想到小女兒說已經懷孕了。她丈夫說不管了。結果,從孩子出生就什麼都沒管過,到孩子結婚都不管的丈夫,倒被孩子們稱為好父親。她簡直都要氣死了。

女兒們都有了孩子以後,她覺得該從長年的憂鬱中解放出來了,於是提出離婚。不料女兒們都譴責她:「您想把爸爸扔了呀!」

她覺得丈夫早就把她扔了,女兒們卻這樣說。就在她想一死了之的時候,忽然想起了自己對母親說過的話。那是父親卧床不起,母親日復一日地照顧父親的年月。一天,她看見母親給父親換尿布時冷酷無情的樣子,在一旁扔出一句話:「您就不能輕點兒,爸爸多可憐啊!」她自己一塊尿布也沒給父親換過,卻對母親說這種話……

最後,她還是離婚了。離開丈夫的家,得到一筆錢,租了一套公寓住下來時,終於覺得得到了自由。睡懶覺睡到什麼時候也不會挨罵,多少天不洗衣服不打掃房間也沒人管。她感到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輕鬆。

不久,她開始在超市打工,後來又承包了這家酒吧。不愁吃不愁穿,也很自由,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經常感到孤獨、寂寞和空虛。她想跟小女兒和解,想抱抱外孫,享受天倫之樂。可是,每次見面都不愉快。特別是昨天,等於被小女兒趕出來了。

陪著客人喝了不少酒,關門的時候已經是凌晨3點了。喝得醉醺醺的,本來應該叫輛計程車回家,可今天不知為什麼,不想急於回那個寂寞清冷的家。於是一個人沿著多摩川岸邊的自行車專用道往回走。

走著走著,她走下專用道,來到河邊綠地上,想在草地上躺一會兒,甚至想在河面上漂一會兒。大概是因為太累了吧。

河邊好像站著一個人。她一點兒都沒感到害怕。那個人大概跟自己一樣,對生活感到空虛和絕望才一個人跑到河邊來的吧。她覺得自己跟那個人同病相憐,於是不由自主地朝那個人走去。

那人聽到她的腳步聲,吃了一驚,猛然回過頭來。借著路燈微弱的燈光,她看出那人跟自己的大女兒年齡相仿。她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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