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97年5月24日 第四節

梁平眼前,一個女人在抽煙。

在川崎站開往橫濱方向的站台上,他看見一個穿著牛仔褲和紅色運動衫的二十五六歲的長髮女人,帶著一個滿臉倦意的五歲左右的男孩子,並排坐在長凳上,猛烈地抽著煙。梁平從小就討厭那些抽煙的年輕母親。每當看到這種女人抽煙,他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小學四五年級時,一個抽著煙的年輕的陌生女人打過他。所以,他一見到抽煙的年輕女人就驚恐萬狀,甚至昏過去。

11歲的時候在雙海兒童醫院住院時,他想改變自己這種過敏狀態,自己也試著抽過煙。出院後雖然能夠控制自己,避免衝動,但還是看不了年輕女人抽煙。不是扭過臉去不看,就是躲得遠遠的。當了警察以後,探聽情況時遇到抽煙的年輕女人,他就低著頭,精力集中在對方說的事情上。

可是現在呢,不知為什麼,梁平的眼睛離不開坐在長凳上抽煙的這個年輕女人。燃著的香煙發出吱吱的聲音,讓他感到震耳欲聾,煙油子的味道從鼻孔直鑽到腦子裡去,紅色的煙頭,似乎就要燃起熊熊大火……

梁平晃晃蕩盪地朝母女二人走過去。電車來了,女人用懷疑的眼光看了梁平一眼以後,催著孩子站起來。孩子太困了,有些不高興,沒有馬上站起來。電車的門開了,女人怒容滿面地把夾著煙的手朝孩子伸過去。

從梁平這個角度看,女人手裡燃著的紅色煙頭是朝著孩子的臉捅過去的。梁平正要猛撲過去將女人的手推開,只見那女人手指一彈,煙掉在地上。她一邊用鞋底踩滅煙頭一邊對孩子吼道:「快點兒!」拉起孩子就要上車。

孩子撒著嬌抬頭看著母親:「媽媽,給我買一個吧。」好像是在要求母親給他買什麼東西。

「行啦!別學得那麼滑頭!」在車門關閉前的一瞬間,女人強拉著孩子上了車。站台上沒人了,剛才的場面引起的心悸還沒過去,梁平在長凳邊愣愣地站了很久。

女人扔掉的煙頭死灰復燃,又冒起煙來。梁平離開母親的時候,也就像剛才那個孩子那麼大。也許是因為跟優希和笙一郎見了面的緣故吧,梁平不由地想起了很多往事。

梁平打住思緒,把煙頭徹底踩滅,登上電車直奔奈緒子的酒店。木門開著,聽得見裡邊男人們和奈緒子吵吵嚷嚷的聊天兒聲。

「以後我就住這兒啦!插門關窗戶,就不用奈緒子操心啦!」是喝醉了的伊島在說話。除了伊島,還有他的兩個酒友。一個是神奈川縣警察本部的老警官,梁平認識,另一個雖然不認識,從服裝和表情上也能看出是幹警察的。梁平藏在了電線杆子後面。

「我得把這事兒跟有澤說死嘍,」還是伊島的聲音,是對著奈緒子說的,「現在,我們代替你父親行使權力。我得跟他說,快點兒定下來,不然我要生氣的。這小子還是個孩子呢,得找一個像奈緒子這樣的大姐姐似的老婆。」

「伊島先生,您就別說了……」奈緒子想制止伊島說下去。

伊島轉向比他年齡還大的酒友:「我呀,我真有點兒不想讓有澤處理刑事案件了。不是說不用他了,像他那麼機敏,在偵破案件上又有一套的警察,少見!可是呢,他熱心得有點兒過頭了,那個執著勁兒,真是連命都不顧……這小子內心那種嫉惡如仇的情感,全都發泄到罪犯身上了。就憑這股勁兒,這小子肯定能抓到更多的罪犯。不過,也說不定什麼時候會受傷的……倒不如老老實實在這個小酒店的櫃檯里一站,當個掌柜的。對他來說也許不合適,我倒是挺高興的。雖然可惜了這塊材料,可叫人放心哪。」

「好了好了!」兩個酒友平息著伊島的情緒,拉著他往外走。梁平趕緊後退,以免跟他們撞上。

「您慢走!」奈緒子把客人送出門外,叮嚀著。

梁平繞到後面的衚衕里,悄悄打開後門,鑽進酒店,來到櫃檯後面,拉開碗櫃取出一個酒杯,自己給自己滿上,一飲而盡。就在他倒第二杯酒的時候,奈緒子送走客人回來了。

「……嚇了我一跳。」奈緒子身穿竹青色和服,鮮艷奪目,「我還以為你今天不回來了,伊島他們剛走。」說著走了過來。

梁平抱著一大瓶酒,拿著酒杯走出櫃檯。

奈緒子一邊收拾著櫃檯上的器皿,一邊問:「肚子餓了吧?給你做點兒什麼?」梁平沒有答話,靠在樓梯邊上的牆壁上,看著奈緒子的後背:「嗨!」

「嗯?」奈緒子頭也不回地問。

梁平喝口酒潤了潤嗓子:「咱倆什麼時候拉倒啊?你說聲滾,我扭頭就走……」

奈緒子沒說話。

梁平的視線落在了櫃檯一端擺著的深紫色的菖蒲花 上。剛才三人見面的那家餐館裡也是菖蒲花,只不過顏色淺一點。聞不到花的香味兒,卻想起了優希身上的香味兒。

梁平又倒了一杯酒:「伊島說什麼來著?」

「商量了一下給我父親過忌日的事。」奈緒子說,「原先跟父親一起工作過的一個人也來了,那人現在在一家保安公司。我沒跟他說過話,今天他跟我說了好多父親年輕時候的事。」奈緒子說到這裡笑了笑,也不管梁平愛聽不愛聽,一口氣說了下去,「他說,父親從很小的時候起就跟他母親,也就是我奶奶,兩個人一起過著孤苦伶仃的日子。父親每次得了獎狀,奶奶都特別高興。所以父親立功受獎以後總是笑眯眯地說,老太太又該樂得合不攏嘴了。父親成了老刑警以後,獎狀得了好幾十張了,也就不那麼稀罕了。我記得他在這兒跟你說過,那玩藝兒沒什麼用,就那麼回事兒。不過,我很小的時候,奶奶總是做了好吃的等著父親回來,誇獎父親,向他祝賀。以前家裡掛著不少獎狀呢。父親退職以後不久,奶奶去世了,獎狀就都收到壁櫥里去了。有一次,父親跟朋友們在一起時,還說得了獎狀也沒什麼值得高興的……伊島先生不知道這件事,還以為他自己了解父親為什麼那麼熱心工作,還挺佩服父親呢。父親被罪犯刺傷的那次,就是因為父親追得太緊,結果吃了大虧……伊島先生說,父親也許是為了讓他母親高興才拚命工作,爭取立功受獎的。」

梁平聽著聽著覺得難受,沒等奈緒子說完就抱著酒瓶子上樓了。樓上的外間屋擺放著奈緒子父母和祖父母的佛盒,旁邊是壁櫥,壁櫥里大概收藏著好幾十張獎狀吧。

梁平看著奈緒子父親的照片,發現父女倆鼻子長得一樣。

「真的嗎……」梁平小聲嘟囔著,「真的是為了孝敬母親嗎?說不定也隱藏著某種復仇的衝動吧……」梁平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偏激,但是,他不相信一個人只是為了孝順就能那麼玩兒命,不管怎麼說都讓人覺得不那麼自然。

為了救助自己所愛的人獻出自己的生命,是容易理解的。梁平自己就是這樣。為了優希,他曾這樣做過。就算那愛只是一種幻想,只要想著自己是愛她的,就能為她捨棄生命,這種事是屢見不鮮的。

但是,在工作或學習上,敢於硬拼,有時甚至不惜傷害別人,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也要拿出成績來給人看的時候……還有,抱著讓父母高興,讓別人認可的願望而做出某種行為的時候……只是單純的孝敬父母嗎?答案是否定的。這種人不惜捨棄生命的意識深處,實際上存在著一種遷怒於人的情緒。

父母或者別的什麼人曾經這樣挖苦過他:「你不是說過你要干出個樣兒來叫我們瞧瞧嗎?」於是他就努力了,就成功了,然後,他回過頭去對父母們說:「你們總是要我好好乾,要我別服輸,現在怎麼樣?瞧見了吧,我幹得不錯吧?我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干出個樣兒來叫你們瞧瞧!」

其實,早在18年前,梁平在雙海兒童醫院住院時,就聽到過不少孩子發出過這種吶喊。梁平搖搖頭,把視線從奈緒子父親的照片上移開,又給自己倒了滿滿的一杯。

「……扯淡。」即便是那麼回事又怎麼樣,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梁平走進裡屋,打開燈,坐在榻榻米上,拉開那個養著大白鼠的抽屜式衣箱。小崽子們依偎在母親身邊睡得正香。三個小崽子長得挺快。白色的毛皮隨著呼吸起伏。看著它們母子安祥的睡姿,梁平第一次感到小崽子們可愛。然而,這種感覺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接下來的是一陣莫名的煩躁。

不管你們多麼可愛,母親餓了的時候,還不是隨隨便便地就把你們給吃了!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想法,梁平自己都生自己的氣。把衣箱恢複原樣,梁平和衣睡下,眼前浮現出剛才見過的優希和笙一郎的身影,那身影漸漸變成了12歲時的模樣。

「為什麼要見面?」梁平喃喃的自己問自己,「為什麼來見我?」梁平自己的聲音在被酒精麻痹了的腦袋裡迴響著,漸漸變成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為什麼來見我?為什麼都到現在了還來見我?你就那麼想折騰我……」八歲那年,梁平被父親拉著去見兩年前跟父親離了婚的母親。父親對梁平說,你要是想跟著你媽過,你就裝得可憐點兒,死磨硬纏。為了引起母親的同情,父親讓梁平穿得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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