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97年5月24日 第三節

笙一郎和梁平把優希送到川崎站的時候,笙一郎想對優希說把她送到家來著,但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出口。如果送到家呢,當然是梁平送合適。可是,梁平也保持沉默。結果,優希一個人進了站。笙一郎邀請梁平再喝點兒,梁平搖搖頭說:「還喝呀?」笙一郎也就沒再勉強,他自己也很累了。

跟梁平分手以後,笙一郎打了輛計程車,雖然離家很遠,但考慮到這個時間的電車裡醉漢肯定很多,他討厭跟那些人擠在一起,多花點兒錢就多花點兒錢吧。

在公寓前下了車,抬頭看了看自己房間的窗戶,燈亮著。其實誰都不在,這是他的習慣,他一個人不敢進黑洞洞的家。一走進黑暗狹小的空間,就會身體僵硬,呼吸困難,心跳加速,感到死亡的恐懼。所以他離開家時,總是開著燈。

小時候,母親經常不在家,因為不能及時交水電費被斷水斷電是常有的事。可憐的笙一郎一個人坐在狹小的屋子裡,雙手抱著膝蓋,度過了許多難眠之夜。做了噩夢,實在害怕不敢在家待時,甚至跑到公共廁所去睡,結果被人罵,被人趕出來。

母親只給他很少的一點兒生活費。錢花光了,一個人躺在充滿惡臭的黑暗的屋子裡差點兒餓死的痛苦記憶,至今還在折磨著他。快睡著時偶然想起當時的情形,又驚又怕的他往往從床上跳起來。

笙一郎走進公寓大樓,沒有坐電梯。他怕電梯出故障停在半路,夜裡回來一個人從來不坐電梯。他一邊順著樓梯向上爬,一邊回想著優希和梁平的事。

三人見面時的每一個細節歷歷在目。突然,一個卑瑣的念頭浮現在他的腦海里:搞不好他們倆已經用眼神約好,現在正在一起親熱呢。笙一郎知道這種猜疑很卑鄙,但是,優希跟梁平擁抱在一起的畫面總在眼前晃動,怎麼也趕不走。

「沒辦法,發展到這一步我也沒辦法。」笙一郎在心裡對自己說。笙一郎覺得如果就這樣回到家裡,這個卑瑣的念頭更要膨脹起來,於是轉身又出了公寓大樓。

他攔了一輛計程車,來到繁華的鬧市區。笙一郎看著過往行人興高采烈的樣子,更加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又攔了一輛計程車:「川崎的多摩櫻醫院。」他並不指望見到優希,但此刻的笙一郎想不起去什麼地方更合適。

走進醫院,依然是避開電梯爬樓梯。從八層的老年科病房護士值班室經過時,往裡邊掃了一眼,沒人。夜班護士可能是巡迴去了吧。笙一郎踢手踢腳地來到了母親的病房。

獨特的臭氣——與其說是排泄物的臭氣,倒不如說是從正在衰竭的肉體內部散發出來的氣味。但是,這氣味能證明人還活著。笙一郎剛把母親接到自己的公寓時,就有過這種氣味。

笙一郎走到最靠裡邊的那張病床,輕輕地拉開了帘子。光線微弱的床頭燈亮著。

「母親大概也對黑暗充滿著恐懼吧。」笙一郎想。笙一郎恐懼黑暗,正是這個放蕩的母親造成的。

笙一郎拉過床頭櫃旁邊的小圓凳坐下,凝視著熟睡的母親麻理子。穿著粉色的住院服,蓋著初夏用的薄被,嘴裡發出「咳啊、咳啊」的熟睡後的奇怪的聲音。51歲,還可以說年輕吧。加上長得漂亮,皮膚好,看起來就更年輕了。

麻理子住院之前,大腦也清醒過,當她覺得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動時,曾經急得揪頭髮、大喊大叫,那種痛苦的表情看了叫人心酸。

現在,經過一段時間的療養,那種痛苦的表情基本上沒有了。態度變溫和了,有時還給人以天真無邪的印象。對此,笙一郎作為兒子,既感到放心,又感到難受。

忽然,麻理子傻子似的小聲嘟囔了一句:「使點兒勁兒啊!」沒想到母親會落到這種田地。笙一郎一直相信,總有那麼一天,自己會得到母親的認可的。笙一郎知道,其實母親早就認可了,只不過因為放不下面子,因為嫉妒,才嘴硬的。笙一郎也知道,將來,母親被男人甩了,不能工作了,肯定回到自己身邊來對自己說:「是媽不好,原諒我吧孩子。你真了不起,幹得不錯,你是個好孩子,有出息!」笙一郎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可是,母親已經不可能恢複到正常人的狀態,不可能對自己說那些話了。

雖然優希一直安慰笙一郎說恢複的可能性是有的,但據主治醫生說,儘管對於這種痴呆症的研究有所進展,可是目前還不明病因,也沒有好的治療方法。笙一郎也從最近買的醫學書上看到,藥物治療也好,其他的對症療法也好,都無法控制腦萎縮。

笙一郎看了看母親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手腕上淤血造成的青紫已經基本上消失了。剛把她接到自己的公寓時,到處亂跑不說,還把沒灌水的水壺放在煤氣上燒,引起了一場小小的火災。笙一郎沒辦法,外出時只好把她綁在床腳上。

笙一郎跑了好多家醫院,連養老院都去了。不是說治不了,就是因年齡限制不能收。精神病醫院倒是收,但那裡是一到下午5點就把病人綁起來,笙一郎實在不願意讓母親去受那個罪。實在沒轍了,他才來求優希。托優希的福,現在母親已經不到處亂跑了,不用強制手段也能安靜下來了。可是,求優希幫忙是正確的選擇嗎?

第一次在醫院裡跟優希相認時,心中的羞恥比歡喜多得多。但是,母親住院後,笙一郎安心之餘,也感到優希對自己很關心,簡直可以說是有些陶醉了。他借口來看望母親,多次見到優希,向她彙報了聰志的工作情況以及自己這些年來取得的成績。受到優希的讚揚時,他高興得熱血沸騰。

三人分手17年以來,笙一郎一直有一種缺點兒什麼似的空虛感。這次,母親的病給了他不小的打擊,因為他將永遠喪失得到母親的認可和讚揚的機會。但是,優希的存在填補了他心中的缺憾。

可是,笙一郎有一種直覺,他和優希兩個人的時間不會持續很長,只要梁平一出現,優希就不屬於自己了。歡喜的日子裡每天都伴隨著恐懼。

果不其然,梁平出現了。

當優希用電話告訴他見到一個跟梁平長得一樣的警察的時候,他心裡一陣難過,跑到廁所里把胃裡的東西吐了個一乾二淨。只有梁平才有資格得到優希。笙一郎除了放棄,沒有別的選擇。

笙一郎安排三人見面。好不容易堆起的沙城,毀在了自己手裡。然而,這樣做可以使自己平靜下來。不這樣的話,每天擔心著沙城會坍塌,自己受不了,精神早晚會崩潰的。但是,現在的結論是,不應該安排這次三人的再會。

不,要說不應該,求優希幫忙就不應該。得到了優希的關心,得到了優希的讚揚,體會到了跟她在一起是多麼的幸福以後,再離她而去,其痛苦的程度更是無法想像的。

笙一郎看著熟睡的母親:「至少,母親,您得好起來啊!我這裡有的是錢。您得好起來,去找男人,去玩兒,都行……」

笙一郎覺得口渴,他拿起床頭柜上的壺形塑料水杯,一口氣喝了個精光。回頭一看,麻理子的眼睛睜開了。

「哎呀,把您弄醒了。」

麻理子睡眼惺忪地看了笙一郎一眼,蠕動著薄嘴唇,用沙啞的聲音說:「水……」

笙一郎看了一眼那個壺形水杯:「我把它給喝了。」

「水……」麻理子重複了一遍。

「您要是真想喝,我去灌一杯來。」

「水……」麻理子撅著嘴又重複了一遍。

「知道了,我馬上去灌一杯來,您等著。」笙一郎安慰了母親一下,拿起水杯,拉上帘子。還好,沒驚動別的病人。

來到走廊里,聽得見護士們安慰患者的聲音。笙一郎到盥洗室接了一杯水,往回走了一半又覺得母親喝了這水也許會鬧肚子,於是又把杯子里的水倒掉,走到大廳那邊的飲水機那裡去灌水。聽到有人走動,笙一郎趕緊藏了起來。原來是一個住院的老人夜裡起來亂跑,護士把他拉回去了。

笙一郎在大廳里愣愣地坐了一會兒。我到底是來幹什麼?是來照顧母親?為什麼像幹了什麼壞事似地躲躲藏藏的?當然,深更半夜的,確實有點兒奇怪,不過,既然是來看望住院的母親,還怕人看見嗎?但是,笙一郎不想讓任何人注意到他。被人看作熱愛母親的孝子,笙一郎對此非常反感。實際上,他一直恨自己的母親,他一直不能原諒自己的母親……

母親從笙一郎還不懂事的時候起,就經常把他一個人扔在家裡,跑到別的男人那裡去。有一次,鄰居家的主婦聞到笙一郎家臭氣熏人,以為笙一郎餓死了,趕緊報了警。那時候笙一郎看見女警官嚴厲地批評了母親。

你算什麼母親?太過分了!

看到母親被責罵,笙一郎好害怕,他拚命護著母親:「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別說我媽不好……」

後來母親到醫院裡來看笙一郎,很生氣地罵他:「你是怎麼搞的?不是給你錢了嗎?」轉過身去對警察卻點頭哈腰地笑著說,「我們家的孩子給你們添麻煩了。」過後,絲毫沒有反省的樣子,還是給笙一郎一點點錢,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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