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97年5月24日 第二節

優希明天一大早還要去上班,11點剛過,就告別笙一郎和梁平,在川崎站上了電車。出了武藏小杉站前行,穿過昏暗的住宅區時,一種莫名的恐懼感襲上心頭,優希多次調整自己的呼吸以驅趕恐懼,總算平安到達家門前。

跟笙一郎和梁平見面時,知道大家闖過難關,總算活到了今天,在社會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而且隨著分別以後時間的推移,緊張感已經消失。過去發生的事情,過去產生的情感,這些已經成為記憶深處的東西,重新浮現出來。三人合夥乾的那件事,好像就要構成十分清晰的圖像在腦海里再現出來。

優希站在家門前,用手按住自己的前胸,做了一個深呼吸,想把浮現在腦海里的過去的影像壓回去。什麼也不要感覺,什麼也不要記起,她的意識反覆對她自己說。

可是,記憶猶如暴漲的洪水,從意識的堤壩的每一個微小的縫隙中滲透出來,並企圖衝垮這堤壩。她仍然聞得到男子漢們的氣味,她仍然感覺得到他們掌心的溫熱。記憶中幾乎已經無法辨認的影像,從心靈的最深處以各種各樣的顏色湧出來,開始構成斑駁的模樣,17年前靈峰的情景,就要變成清晰的圖像。

就在這時,門開了,母親志穗探出頭來。優希好像剛從夢中驚醒過來似地眨巴著眼睛,馬上就要被喚醒的記憶,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母親的舊睡衣上套著對襟毛衣,頭髮蓬亂,在母親面前,優希那就要被喚醒的記憶在一瞬間變成了罪惡感,同時,一種令人揪心的憐憫之情湧上心頭。但是,志穗眯縫起眼睛看清是優希時:「噢,是優希呀。」

聽這口氣,母親根本不是在等自己,而是在等聰志,優希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是我,我不好。」優希把臉扭向一邊,擠進家門,擠得志穗直往後退。

志穗擔心地問:「聰志怎麼還不回來?」

優希一邊脫鞋一邊說:「跟您說過多少遍了,聰志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要過分干涉他的自由。」

「他的朋友來電話了。」

「什麼要緊的事?」

志穗鎖上門:「哭得可傷心啦。」

「女的?又讓人家哭啦?玩兒了一個又一個,這種男人,最沒德行。」

「別這麼說好不好?」

優希一邊收起鞋子一邊說:「您還在這兒等著呀?等他回來打他屁股?」

「……你,喝酒了?」志穗皺著眉說。

優希忍不住發火了:「喝了,怎麼了?跟您說了今天回來晚!」

「我還以為是加班呢。」

「偶然放鬆放鬆而已嘛!」

「行了行了,那麼大聲兒,吵得我頭疼。」

優希再也呆不下去了:「什麼都怨我!」說著就朝樓梯走去,「我不就是想喘口氣放鬆放鬆嘛。」

志穗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優希猛然回過頭來:「喘口氣總可以吧?有想憋著氣過日子的嗎?您不是一再對我說,應該有一些愛好嘛。我出去交個朋友,跳跳舞,唱唱卡拉OK什麼的,怎麼啦?」

「那有什麼意思……」

「有沒有意思,不去試試怎麼能知道!」

優希再也不想跟母親說這些沒用的廢話,也不想聽母親的責備了,抬腳就要上樓。

「先別急著上樓,」志穗用疲倦的聲音說,「既然是出去玩兒了,那就給我倒杯茶過來。」優希想說,想喝你自己倒去,話到嘴邊又忍住了。

看著正在走回自己房間的彎腰駝背的母親的背影,優希心頭隱隱作痛。優希把包放在樓梯上,又脫下外套放在包上,走進志穗的房間。

志穗坐在矮桌前,一邊把開水倒進茶壺裡一邊抬起頭對優希說:「去拿你自己的茶杯。」

優希感到內疚,沒好意思拒絕母親,到廚房取杯子去了。17年前買的碗櫃一直用到現在。白色的碗櫃已經變得黑乎乎的,附著在玻璃上的油垢也已經擦不掉了。

「這個碗櫃還是應該換換了,沒法再用了。」

「好了好了,別那麼浪費。」志穗冷漠地說。

17年前,從雙海兒童醫院出院後,優希一家聽從住在鎌倉的志穗的姐姐的勸告,搬到了神奈川縣。志穗的姐夫在建築公司工作,經他從中斡旋,用比較便宜的價格買了這套別人住過八年的房子。優希的父親剛剛亡故,得到的保險金不但足以支付買房子的費用,還買了一套新傢具。剩餘的保險金加上親戚的支援,生活得也還可以。後來志穗有了工作,優希上高中以後再打點兒工,就算順利地生活下來了。

後來,志穗身體不行了,全家的生活基本上靠優希的工資維持,過得緊緊巴巴的。但是現在好了,聰志工作了,錢有富餘了,所以優希勸志穗換一套傢具,可志穗堅決不同意。

優希拿了自己的茶杯回到志穗的居室。志穗背後靠著的,還是那床蓋了多年的舊被子。

志穗打開茶壺蓋兒,聞了聞新沏的茶的香味兒,問優希:「跟誰一起去喝酒了?」

優希在母親斜對面坐下來:「朋友。」

「男的?」

「怎麼回答您才能滿意呢?」優希的聲音變得很奇怪。

少年時代的笙一郎和梁平,志穗也認識。但優希不想讓志穗知道剛才的再會。

「醫院的?」志穗又問。

「媽……」

「從來沒有這麼晚回來過吧?還喝得醉醺醺的。」

「誰說的?醫院的忘年會,同事結婚,喝過好多次呢。」

「那也是不到9點就回家。不回家也是去醫院,到了醫院就給我打電話,還說為了值好夜班,打點滴醒酒……」志穗把兩個茶杯倒滿茶,把優希的茶杯推過去,「如果真的是一般的朋友倒也罷了……把照片拿出來給我看看。」

優希忽然悟到了母親所謂照片的意思:「我不是說了嗎,我不找!」

「如果你想讓我鬆口氣,就看看我這裡的照片,再去見見面。老在我這裡放著也不是個事兒啊。」

看見志穗真的要往外拿照片,優希趕緊說:「行了行了,我真的要生氣了。」

今天喝的酒比哪次都多,加上跟笙一郎和梁平剛剛見過面,為丁點兒小事都會衝動,怎麼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要是我從這個家出去了,媽,您怎麼生活?聰志的工資還不多,您想讓他結婚跟您一塊兒過呀?像您這樣煩人的婆婆,這麼小的家,現在的女孩子誰也受不了。您一個人打算怎麼過?」

志穗沒有馬上答話,她啜了一口茶,小聲嘟囔著:「行了吧?」

「行了吧?什麼行了吧?」優希還是不能自控。

志穗看著捧在手上的茶杯:「你們倆都成了家,我就算完成任務了。剩下我一個人,怎麼也能過下去。」

「怎麼您也過不下去!」

優希心裡的氣憤、悲哀、罪惡感,亂七兒糟地攪在一起,幾乎是在叫喊了:「買東西您得用錢吧?病了您得上醫院吧?現在您身體就不太好您知道不知道?在醫院裡,病人的慘樣兒我見得多了。完成任務了?行了吧您!您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呢,以後別說這種沒用的話!」說到最後,簡直是在教訓母親了。

志穗反而溫和地笑了:「我的擔心並不過分哪。人生才剛剛開始這話,應該說給你自己聽。我那完成任務的說法也許不對……我是替你著急啊,一個人是挨不了一輩子的。」

「沒有的事。這種看法應該改變了。年齡大了,思想成熟了,應該懂得什麼才是真正的人生。您的人生觀再不改變的話……」

「別教訓我了行不行?」

「這不算教訓您吧?」

「你要是真的想讓我好好活下去的話,就趕快給我結婚建立家庭!」

「跟您有什麼關係,這是我自己的事!」

「為什麼你就不懂我的心哪!」

優希看著母親那眼看就要哭出來的樣子,又控制不住自己了:「不懂別人的心的是您!是我媽!」優希語氣粗暴地斷然說。

志穗趴在桌子上痛苦地直搖頭:「聰志的事情並不像想像的那麼難。進了那麼好的事務所,本人又打算好好兒干,雖然有些浮躁,不過男孩子呢,晚點兒結婚也沒關係。可是你呢,年齡再大些就不容易生孩子了。」

「我根本就不打算要孩子!」

志穗抬起頭來,不解地:「……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絕對不要!」

優希把臉扭向一邊,但臉頰側面感到了志穗的目光,那目光使她感到火燒似的痛。避開還不如正視,於是轉過臉來看著志穗說:「我不想養孩子。所以,我不跟任何人結婚,也不想建立什麼家庭!這話跟您說過多少遍了!」

「你就不想生活得幸福些讓我安心嘛!」

「結婚就能得到幸福嗎?我不那麼認為。我覺得一個人才是幸福,工作才是幸福。對許多女人來說,結婚生孩子也許是幸福,但是我跟她們不一樣,我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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