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79年5月24日 第一節

少女透過汽車的擋風玻璃,看著在五月柔和的日光照耀下鱗波萬頃的大海。

從四國的松山出發,沿著海岸的國道向西南方向行駛20公里,往右拐向伊予灘的時候,有一個叫做魚師町的小鎮。出了小鎮向西500米左右,馬路盡頭是一座二層樓的醫院。

愛媛縣縣立雙海兒童綜合醫院。少女就要在這所醫院裡住院。醫院正面是四國地區連綿的群山,後面是瀨戶內海。

少女聽父親說,本世紀30年代,這裡是一家結核療養院。戰後,結核病人越來越少,恰好在少女出生的1968年,這家醫院改成了兒童專科醫院。

少女乘坐的汽車沿著兩旁種著法國梧桐的馬路,駛入醫院大門。大型停車場里停放的汽車,不僅有來自四國地區其他三縣的,還有來自山陽地區的廣島縣、岡山縣的。少女乘坐的汽車則來自瀨戶內海對岸的山口縣。

汽車停在醫院的大門前。首先下車的是少女的母親。她穿著素樸的茶色西裝,長發挽在頭頂,小臉盤兒,瘦瘦的。她微微皺了皺眉,對仍然坐在車中的少女喊道:「優希!」

久坂優希,戴著弟弟的棒球帽,帽檐壓得低低的,擋著眼睛,好像沒聽見母親在叫她,坐在車裡一動不動。坐在駕駛座上的父親久坂雄作回頭看著優希,非常溫和地說:「沒關係,不是什麼可怕的地方,這是一家很好的醫院。」

雄作瘦高個兒,寬肩膀,身材勻稱。穿一身灰色西裝,系一條素色領帶,三七開的分頭,長臉,眼睛很有神,外眼角稍稍下垂,看上去和藹可親。見優希不答話,又說:「不是跟你說過了嘛,我先來過一趟了,病房挺乾淨的,護士也都很和氣,不用擔心。在這裡休息一段時間就回家。啊,空氣多新鮮!好好在這兒過幾天吧。」

母親久坂志穗不耐煩了,她拉開車門,十分嚴厲地對優希說:「優希!磨蹭什麼呢!快出來!醫生正等著你呢。」

雄作覺得志穗說話太嚴厲了,趕緊制止:「幹嗎那麼凶啊。」接著朝醫院那邊擺了擺頭,「孩子渡海跨山地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心裡也是不安哪。」

志穗根本不理雄作,湊近優希繼續嚴厲地說:「好多天以前不就說好了嗎?你也是答應了的。你給我在這兒把病治好了,恢複原先的優希。別那麼嬌氣,快下車!」

優希還是不動。志穗焦躁地伸手抓住了優希藏在黑色襯衫長袖子里的左手腕,優希不由得叫了一聲。

志穗抽回手:「傷口還疼?」

優希緊鎖雙眉,沒有答話。

志穗大聲嚷嚷起來:「行啦!說話!沒長嘴呀!」

雄作深深嘆了口氣,平靜地勸道:「優希,不管怎樣,咱們先下車,好嗎?」

優希抬起頭來,看見父親正親切地朝自己點頭,總算移動著身子蹭了出來。

雄作關上車門去停車場停車,志穗拉起優希的右手走向醫院大門。

初夏的太陽暖烘烘的,熱得優希額頭冒汗,好不舒服,她伸手把帽子摘了。

玻璃大門上映出她的身影。頭髮比常見的短髮短得多,而且長短不齊,有的地方看得見頭皮。那是昨天她自己用剪子鉸的。

「你給我戴上!」看見這頭髮志穗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她劈手奪過棒球帽,強行給優希戴上。

優希穿著黑色的棉褲,黑色的襯衫,加上一頂棒球帽,從近處看也會誤認為她是個男孩子。

「別發愣了!」志穗拉著優希的右手進了醫院。

進了大廳,聽到的是孩子的哭聲、抱怨聲和母親哄孩子的聲音,聞到的是藥品和來蘇水的刺鼻味道。大廳並不寬敞。正面是挂號室,右側是交費處和取葯處,左側擺著六條長椅,長椅前方吊著一台電視。

雖然是下午,大廳還是那麼混亂。長椅上坐滿了人。得病的孩子,受傷的孩子,還有他們的家長。

志穗拉著優希走進大廳最裡邊的長椅的一個空位處說:「坐在這兒。」把優希摁在長椅上,自己站在一旁。優希環視四周,大廳里坐滿了幼兒患者和他們的母親。很多孩子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他們的母親呢,也是連哄孩子的力氣都沒有了。

優希又看了看醫院分科的牌子,內科、泌尿科、循環系統科、外科、整形科、放射科、眼科、耳鼻喉科、腦神經科,還有,兒童精神病科。

優希以前在德山市一家診所看精神病科時,聽到那位老醫生對父母說,厚生省 還沒有把兒童精神病科列入正式的醫療科目,還不允許醫院打齣兒童精神病科或小兒精神病科的牌子,即使孩子的精神狀態有問題,也不能認為是精神病。所以,老醫生只是反覆地對優希說:「你也就是有點兒心情不安定。」

但是,老醫生最後還是對治好優希的病失去了信心,向優希的父母介紹了雙海兒童醫院。雙海兒童醫院是有數的幾家掛了兒童精神病科牌子的醫院之一,設備也很好。優希的父母動了心,決定把優希送到這裡來住院。

「媽,」優希盯著「兒童精神病科」的牌子,小聲問,「我是不是很臭?」

志穗立刻打斷了她:「別胡說!」

優希的視線從牌子上離開,轉向大廳後部的小賣部。小賣部很小,從優希的位置可以看到有賣文具、塑料玩具什麼的。

兩個七八歲的小女孩,一個用繃帶包著頭,一個用眼罩捂著眼睛,手拉手進了小賣部。同時,一個穿著中學生制服的少年拄著拐杖從小賣部里走出來。

「怎麼回事?怎麼這麼慢?」志穗嘟囔著,朝停車場方向望著,「你爸爸拿著住院申請書呢,怎麼這麼磨蹭。優希,好好在這兒等著,別動地方,知道啦?」優希沒有答話。「媽媽去去就來。」志穗說完就走出醫院大門去了停車場。

志穗剛走,優希就從長椅上站起來,朝小賣部走去,走到小賣部她並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順著樓道朝醫院後部走。

來的路上看見醫院是面山靠海建的,還看見大海波光粼粼,耀眼的光斑在海面上跳躍。那是真正的光。看到那光,醜陋的自己好像就要溶化了,而且一點兒都不感到害怕。真想沐浴著那光,永遠溶化在那光里。

順著樓道走到頭是緊急疏散用的太平門,優希轉了一下門把,很容易地就把門打開了。出了門是一條連接病房的非封閉走廊。優希離開走廊,來到院子里。一條沒有頸圈的狗,搖著尾巴奔向優希。油亮的毛皮,很可愛的樣子,好像期待著會得到什麼賞賜似的,拚命地搖著尾巴撒嬌。心情煩躁的優希沒有理它。大概是覺得在優希這裡不會得到什麼吧,那狗跟在優希身後走了一會兒,突然轉變方向,朝著白色病房一樓的一個打開的窗戶奔去。

優希發覺那狗跑了,不由地停下腳步回過頭去看。只見從窗戶里伸出的一隻小手一揚,扔到地上一塊東西,那狗跑過去,叼起來吃了。優希彷彿可以聽見那個住院的孩子歡快的笑聲。突然,優希意識到自己看了不該看的東西,趕緊離開了。

在日照不太好的醫院的西側,是一棟L形病房。優希覺得那病房從形狀到氣氛都讓人感到不快,於是避開它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著走著碰到了圍牆,沿著圍牆又走了一段路,看見一個鐵柵欄門,門插著,但沒上鎖。優希打開柵欄門走了出去。正面山上一片新綠,從右側吹過來的初夏的風,送來陣陣草木的清香。

優希背著風,沿著一條小路向左側的大海走去。小路的盡頭是高高的堤壩,堤壩上密密地種著綉線菊,絨線球似的小菊花,築成一堵潔白的牆。優希分開綉線菊向堤壩上爬,可憐的小白花紛紛散落。

爬上堤壩一看,長滿了白車軸草的斜坡一直向下延伸到海邊的松森林。優希從堤壩上飛快地跑了下去,速度之快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她一口氣穿過松森林,在踏上沙灘前一瞬間被樹根絆了一下,重重地撲面摔倒在地上。

一點兒都不覺得疼。優希一挺脖頸,從沙土裡抬起頭來。濃濃的海水的味道,撲面而來。十字形的波光,在眼前閃爍。含有鹽分的黏糊糊的風,吹拂著臉頰。

優希站起身來,也不去理會臉上身上的沙子,徑直向大海走去。沙灘上一個人也沒有。

優希摘掉帽子,脫掉上衣。還要衣服幹什麼,只要能永遠溶化在那光里,什麼都不要!

脫左邊的袖子時,被繃帶絆住了,手腕上的傷還很疼。優希不顧一切地把袖子拽下來,緊接著脫掉棉褲,走向大海。一陣排浪打上來的時候,她把內衣也脫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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