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97年 春 第七節

出了橫濱站附近的反町站,過了商業街以後第二個巷口往裡拐,走到小巷深處的僻靜處,路旁就是早川奈緒子的小酒館。這是一座二層的木造建築,從外觀上看跟一般住家沒有什麼不同。木門的門柱上裝有球形電燈,球體上寫著兩個很漂亮的毛筆字「奈緒」,是這家小酒館的惟一標誌。

現在,連這個球形電燈都沒亮著,小小的院子也是漆黑一片。老主顧一看就知道是關門了,這是一家除了老主顧誰都不會光顧的店。

梁平和伊島並肩坐在小酒店的櫃檯前,身穿和服的奈緒子站在櫃檯裡邊。她正用一個中間裝著冰塊的玻璃酒壺給伊島斟酒,伊島等酒杯倒滿了轉過來對梁平說:「不管怎麼說,那個男孩兒提供了證詞。」這話他已經說了好幾遍了,說完又幹了一杯。他喝的不少了,臉已經變成了紅銅色。

奈緒子又把酒壺舉到梁平眼前:「給你也滿上?」

趴在櫃檯上的梁平,抬起眼皮看了奈緒子一眼:「不是說好一醉方休嘛!」說完拿起酒杯,讓奈緒子給他斟酒。他早就把領帶給解了,襯衣袖子捋到胳膊肘以上。他比伊島喝的還多。

伊島又說:「至於到底是怎麼讓他開口的,我不知道。歸根到底是你乾的漂亮!」

梁平冷不丁冒出一句:「我?我什麼也沒幹哪。」說完一氣把滿滿一杯酒喝光,把酒杯往櫃檯上一放。

被賀谷雪生猥褻過的男孩兒在梁平離開醫院以後就跟母親說了事件的經過。母親給搜查本部打了電話,高津警察署的警察和伊島馬上就過去了。男孩兒說的事件經過跟警察們推測的一樣。想到外邊去玩兒的男孩兒在門口碰上了賀谷,賀谷用匕首逼著他回去,進家以後賀谷把正在洗衣服的母親和男孩兒綁起來,等著男孩兒的父親回家……以後的情況跟男孩兒父母提供的證詞是一致的。但是,關於被猥褻的事男孩兒一字不提,說是不記得了。

「不管怎麼說,那孩子說話了,足以證明賀谷是闖入民宅犯罪,這就沒問題了。」

「沒問題了?怎麼能說沒問題了呢?」梁平看都沒看伊島一眼就把他給頂回去了,「我看哪,被猥褻的事不是想不起來了,而是不願說出口。這說明他心靈上的傷口還沒癒合。」

「你不是幫助他把憋在心裡的委屈給吐出來了嘛。」伊島從男孩兒母親那裡知道了梁平所做的一切。而梁平呢,只向股長報告說什麼也沒問出來,挨了頓批評而已。

「一次兩次是吐不幹凈的,更不用說傷口癒合了。將來還是免不了被人欺負,被人看不起。」

「警察就管不了那麼多了吧。主治醫生說還要從院外請精神病專家呢。」

「光給他治療不行。他父母也得接受心理輔導。他們內心也殘留著恐懼和不安,這會影響孩子的。他們在無意中還可能責備孩子,有時候就算他們說者無心,你不能保證孩子聽者無意……」梁平說到這兒,把頭一擺,示意奈緒子倒酒。

奈緒子給他滿上,梁平又一氣幹了。接下來是一陣無言的沉默。

伊島為了改變氣氛,換了個話題,對奈緒子說:「快到你父親的忌日了吧?受到早川先生關照的很多人都要來。」

「都是大家關照我們……」奈緒子說著向伊島深深地鞠了一躬。她的情緒馬上感染了梁平。到這個小酒館來認識了奈緒子,還是托她父親的福。

奈緒子的父親原來也是神奈川縣警察本部的警官,伊島的上司。15年前,在逮捕一個強盜時胸部被刺傷,因留下了殘疾就提前退休,把自家的一樓改造了一下,開了這個小酒館。酒館整潔雅緻,只接待老主顧。所謂老主顧,也就是警察本部的警官們。這樣一來,附近的地痞流氓自然就老實多了,人們都認為這家店會一直這麼質樸無華地開下去。誰知兩年前奈緒子的父親因心力衰竭突然亡故了。母親是早於父親五年因腦溢血去世的。奈緒子有一個哥哥,因為跟父親合不來,很早就離開家,在北海道的一家乳製品公司工作,已經結了婚,有三個孩子,無意回來繼承父親的酒館。

奈緒子七年前結過婚,伊島早就知道,梁平跟著伊島到這裡來的第三次就知道了,但詳細情況是半年前倆人睡在一個被窩裡以後,奈緒子自己說的。

奈緒子的丈夫是她在廣告代理店工作的時候的同事,外表看來是一個和藹可親的優秀的公司職員,而實際上是一個缺乏獨立性的依賴性很強的人,加上婆婆是個斤斤計較的婆婆,結婚剛兩年就分手了。打那以後,奈緒子就回到娘家幫著父親經營這家小店。父親死後,奈緒子打算關張,但是以伊島為首的老主顧們不幹,說什麼也要奈緒子把小店開下去,對她說,有什麼難處儘管說話。就這樣,轉眼又是兩年。

「過了早川先生的忌日,該考慮考慮你們倆的事了。」伊島說。

「伊島先生……」奈緒子不想讓伊島繼續說下去,但伊島把玩著手中的杯子,說得更起勁兒了:「人哪,都得有個歸宿,這才叫面對人生。這不單是指有澤,也是指你們倆。你們倆的人生態度都不對。在工作中尋求寄託,那是逃避,不是真正的面對人生。當然,建立家庭也有不痛快的一面,也會少一些自由。但是,兩個人在一起,更多的是互相關心,互相照顧,人生的意義會更豐富、更深刻。背向人生,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梁平的目光落在空酒杯上:「我可沒有背向人生。」

「不,你就是背向。我總覺得你在偽裝自己,你並沒有真實地活著,你害怕真實地活著。」

聽了這話梁平有點兒生氣了,頂了伊島一句:「凈說些讓人越聽越糊塗的話!」

「好了好了,你們倆都喝多了。」奈緒子趕緊插進來,一邊給伊島斟滿最後一杯酒,一邊說,「大概有澤有他自己的心上人吧。」

梁平不由地看了她一眼。

奈緒子跟往常一樣微笑著:「是吧?一直在想著你的心上人吧?」

梁平只是孩子般頑皮地笑了笑,沒說話。

伊島走了以後,梁平又接著喝了一會兒。奈緒子洗了器皿,關了門窗,然後架著梁平上了二樓。梁平早就離開警察本部的單身宿舍搬到了野毛山公園附近的公寓,但是跟奈緒子好上以後,基本上沒去住過。辦案子的時候不是睡在值班室就是睡在練功房,案子辦完了,就又住到奈緒子這兒來了。

奈緒子鋪被褥的時候,梁平瞥了一眼那個充當了大白鼠的窩的衣箱,大白鼠的小崽子們已經睜開了眼睛。梁平把衣箱拉出來,問:「你打算怎麼處理這些小東西?」

「怎麼處理?當然是送人了。」

「扔了算了。」

「你這是怎麼說話呢,要不你拿去吧。」

「那不是一樣嘛,反正是強行讓它們離開父母。所以我早就跟你說,別養了別養了!」

「當時那位客人說,我要是不要,他就把這對大白鼠弄死。如果拒絕了,不等於是我害了它們嘛。」奈緒子頂嘴似的說。鋪完被褥,奈緒子嘆了一口氣,「還有,我一個人過日子,有個活物在家,也算有個伴兒……」

梁平把衣箱放回原處,眼睛看著別處說:「我剛才胡說什麼來著嗎?」

「嗯?」

「你跟我們班長說我有心上人,你怎麼知道的?」

「嗬,鬧了半天還真有啊!」奈緒子戲謔地說著,輕輕地拍了拍手,「我只不過是詐你一下,好啊,鬧了半天你還真有啊!」

梁平轉過頭來看著她。奈緒子轉過臉去,梁平在一瞬間發現她的臉色變了,可愛的臉蛋兒傷心得扭曲了。奈緒子後背沖著梁平,用鼻子哼著歌,開始慢慢地解和服的帶子。梁平站起來,從後面抱住了她。奈緒子用力掙脫著,梁平感覺得到,她是真的想掙脫,而不是那種半推半就。

一股莫名的痛楚襲上樑平心頭。為了逃避這痛楚,他更緊地抱住了她。緊接著,一下子把她摔倒在鋪好的被褥上,把她的身體扳過來,壓在上面,捉住她的兩手就要吻她的唇。

「梁平,不,我不!」奈緒子躲開梁平的嘴辱,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當別人的代替物,我不幹!」

梁平看著她的眼睛說:「誰說是代替物!」說完就用頭壓住她的脖子,手從被他弄亂了的和服下擺伸進去,撫摸她那柔嫩的肌膚……

第二天早上,梁平沒有去高津警察署的搜查本部,而是到神奈川縣警察本部去了。關於賀谷雪生一案的處理,由高津警察署負責,梁平他們提出了準備應付新案件的申請。

上午8點,梁平來到警察本部11層的大辦公室,坐在了自己的辦公桌前。不鏽鋼制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封電報,紙袋上印著的是鮮花的照片,屬於那種最廉價的賀電。

伊島剛從洗手間回來,用手絹擦著手對梁平說:「電報是剛來的。」

梁平站起來向伊島行了一個鞠躬禮:「昨晚喝多了,對不起!」

伊島擺擺手:「我也醉了,什麼都不記得。即便有什麼,也是彼此彼此。」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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