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97年 春 第六節

優希攙扶著一個患者在院子里散步的時候,聽見了那個男孩兒的叫罵聲。雖然叫罵聲在醫院裡並不罕見,但其中飽含著的極端的仇恨,還是引起了優希的注意。連她攙著的患者也回過頭去,不安地朝發出叫罵聲的地方看著。

患者叫長瀨麻理子,長瀨笙一郎的母親。經診斷,她患的是大腦皮層萎縮、海馬周圍供血不足引起的認知障礙性痴呆症。雖然才51歲,還是把她安排在老年科病房住了院。因人手不夠不準備接收新病人的病床,經過優希的一番努力終於爭取下來了。

長瀨麻理子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樑,長著一張說得上雍容華貴的臉。護士們都說,她年輕時大概是非常招男人喜歡的。優希心裡知道,麻理子年輕時確實是非常招男人喜歡的,這是十七八年前親自聽麻理子本人和她的兒子笙一郎說的。

但是,現在的麻理子的皮膚顯得比年輕時更有光澤和彈性。年輕時由於濃妝艷抹造成皮膚粗糙,從面部表情中滲出的疲憊讓人一目了然。跟男人們的複雜關係中產生的痛苦與憂慮,對孩子的負疚感中產生的焦躁與不安,使她漂亮的臉蛋兒上常常透出放蕩與頹廢的神情。

但是現在的麻理子,已經從日常生活中的緊張感與責任感、人生的意義與目的的枷鎖中徹底解放出來,從她的面部表情中常常流露出的驚慌恐懼與故作姿態消失了,有時甚至讓人感到她簡直就是一個可愛的小孩子。

實際上,老年科里很多老年痴呆症患者隨著病情的發展,面部表情都在朝著小孩子的方向變化,而且變得任性、愛發脾氣。有時甚至故意為難護士,對護士掄拳頭。在這種行為里,也能感到他們孩子般的天真,他們是在撒嬌,在竭力尋求愛的保護。

「是誰在生氣,在哭啊?」被優希攙著的麻理子身體轉向後院,意思是想過去看看。

「到那邊去看看?」優希問。她本人也想去看看是哪個孩子,為什麼哭得如此傷心。

由於麻理子的手腳還不太聽使喚,她們只能慢慢向後院移動。剛進後院,她們就看見一個男孩兒正在朝著靠在玉蘭樹上的床墊砍石頭,一邊砍一邊罵。他身後站著一個穿著深色西裝的男子,不斷地往男孩兒手上遞石頭。

優希記得這個男孩兒。發生在多摩川沿岸的猥褻男孩兒的事件,引起過優希關心與痛苦。聽到罪犯被捕的消息,優希總算放下心來。而得知男孩轉到了這所醫院,她再一次被震動了。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男孩兒呢?優希碰到小兒科的護士時,打聽過這個男孩兒的情況。

小兒科的護士說,男孩兒轉來以後,表情獃滯,醫生護士問什麼都不回答。護士為了安慰他送他一個布娃娃,他抓住布娃娃又踢又打,最後扯得粉碎。

優希呆不下去,今天早上到小兒科的遊戲間看那個男孩兒,剛隔著玻璃看了他一眼,他就大鬧起來。優希馬上就看出這是個有心理障礙的孩子。男孩兒把護士給他的畫筆扔掉,紙也撕掉,護士拿他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優希很不願意到小兒科當護士,因為這些孩子很容易讓她想起十七八年前的自己。想起以前的事,她是非常痛苦的。

男孩子如果把憤怒埋在心裡發泄不出來是很不好的。特別是那些受到過壞人猥褻的男孩子,深藏在內心深處的憤怒很容易變成自責。因為自己不好才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負、遭人白眼的。特別是這個男孩兒,眼看著父母由於自己的原因陷於危險境地,更容易產生自責和罪惡感。於是優希向小兒科建議為這個男孩兒請精神病專家,小兒科同意了,但打算再觀察幾天。

可是,還是這個男孩兒,現在竟痛快淋漓地表現著對罪犯的極大憤怒。

「畜生!王八蛋!」一邊罵著,一邊用石頭砍著,那小樣兒看著真叫人心痛。把胸中的憤怒和鬱悶發泄出來,是否真的能治好心理疾病,現有科學還無法證明,但是發泄出來是非常必要的。為了認識到罪犯的惡,為了找到自尊,必須發泄出來。而且,眼前這個男孩兒並不是真的在殺人。

「這是他跟我們不一樣的地方,」優希想,「當時我們也應該找一個舊床墊……」優希胡思亂想的當兒,麻理子在旁邊出聲了:「好!幹得好!」她緊緊地攥著拳頭,給男孩兒加勁兒,「那是個壞蛋!殺了他!」

男孩兒終於累了,蹲在那裡放聲痛哭,淚如泉湧,憤怒有了出口。哭聲是悲傷的,更是生命之存在的證明。這哭聲告訴人們,這是被傷害之後的痛苦與叫喊,這是得到關愛之後的幸福與微笑,這裡是一個純潔的生命!母親抱住了他,他哭得更厲害了。

是啊,憤怒和憎恨不發泄出來是不行的,除非不觸及它,永遠把它捂在被窩裡。如果沒有溫暖的懷抱,沒有柔和的手臂,沒有熱熱呼呼的被窩的話……

麻理子在不停地拍手:「幹得好!幹得好!」給男孩兒遞石頭的男子聽到有人拍手,不禁回頭看了一眼,目光正好跟優希撞在一起,一下子僵住了。

眉清目秀的一張孩子臉,透著精悍,但是他的眼睛在微微顫抖。那恍惚的眼神傳染了優希,使她感到一種說不出的不安。那男子張了張嘴,但什麼也沒說出口,轉過身去正要離去的時候。

「笙一郎!」麻理子叫了一聲。男子愣了一下,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沒有看優希,而是注視著麻理子。優希突然覺得這男子很面熟,但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麻理子離開優希,搖搖晃晃地向那男子走過去:「笙一郎,你已經從山上下來啦?是順著鐵鏈爬上去的吧?多危險哪,說不讓你爬,非爬,真是個傻孩子。怎麼樣?山頂上漂亮不?快過來,咱娘倆聊聊。」麻理子邊說邊向男子招手。男子的臉扭曲了,充滿恐懼的眼睛看看麻理子,又看看優希,連連後退。麻理子大聲喊了起來:「笙一郎,你這是怎麼了呀?」男子聽到這可怕的喊聲,撒腿就跑,轉眼就消失在病房拐角處。

優希記憶深處的那個少年的面影,跟遠去的男子重疊在一起。不可能!不可能!我一定是認錯人了!這個人,我好像已經把他給忘了,不,不能說好像!不忘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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