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97年 春 第五節

5月黃金周一直沉著臉的天,在人們上班的第一天,晴得萬里無雲。天氣預報說,今天關東地區的氣溫跟往年7月上旬持平。

梁平走出神奈川縣警察本部大樓,跟伊島一起步行近五分鐘,來到地方檢察廳。二人走進賀谷雪生一案的當庭法官的房間,被安排在沙發上坐下。對面坐著的是當庭法官和特別搜查本部專任法官。

「無需贅言,有澤巡查擅自單獨闖入現場,太莽撞了。」當庭法官說。

伊島馬上出面說:「關於這個問題,我已經解釋多次了。有澤巡查要是不單獨闖入,就有可能貽誤戰機。如果是我,也會那樣做的。中年夫婦可能被殺害,孩子可能被劫走成為人質,在這種情況下是不是一定要等援兵……」

30歲剛出頭的當庭法官不耐煩地搖搖頭:「這一點是可以理解的。問題在於逮捕時。被告方認為,逮捕時有違法行為,到底有沒有?」

「沒有。」伊島十分肯定地說。

梁平什麼也沒說。他低著頭,但感覺得到兩位法官的目光。在沙發上坐下以後,他基本上沒開過口。逮捕賀谷雪生之後的第四天,上司多次問過梁平和伊島,連檢察廳也把他們叫去,煩透了。那次甚至想承認了算了,可是伊島在桌子下邊踢了他一腳,抬起頭來面不改色地還是說沒有。如果現在說出事實真相,不要說自己,連一直幫著自己撒謊的伊島都得受處分。面對兩位法官期待的目光,梁平只能三緘其口。

反之呢,伊島卻很積極,他連說帶比劃:「高津警察署的江崎巡查部長他們把著正門,我繞到了後門。後門是開著的,我剛進去就聽見了有澤的聲音,趕緊進去一看,有澤正在把手持匕首的罪犯抓起來。我認為他的單獨闖入是很了不起的行動。」

「犯罪嫌疑人說,有澤對已經失去抵抗能力的犯罪嫌疑人施以暴力。你說的情況跟事實有出入吧?」

「這我無法接受。旁邊還有受害者家屬嘛,家屬是怎麼說的?」

「危急關頭被警察救了,萬分感謝。」

「這不結了嘛,沒有問題嘛。」

「可是,有澤和犯罪嫌疑人到走廊以後的事,家屬並沒看見。」

「犯罪嫌疑人說自己被捕時挨打了,不是常有的事嘛。」說到這裡,伊島看了搜查本部的專任法官一眼。

比伊島年齡還大幾歲的專任法官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年輕的當庭法官急不可待地說:「這種壞蛋不是沒有。但是這回呢,犯罪嫌疑人臉上有傷,門牙斷了一個。逮捕時他倒在走廊里,高津警察署的警察也看見了。走廊上有他的血和被揪掉的頭髮。他說,有澤揪著他的頭髮往走廊的地板上撞,有這麼回事吧?」

「有澤,有嗎?」伊島看著梁平,用鞋尖在茶几底下碰了碰他,「你自己說,說清楚點兒。」

梁平看著茶几上晾涼了的咖啡說:「大概是扭打在一起的時候弄的吧。」他在搜查一課課長和監察官面前都是這麼說的,「對方手中有兇器,受害者家屬有生命危險,我承認我在那種情況下考慮不周全,也承認自己逮捕技術還不夠熟練。」

「你把犯罪嫌疑人制伏以後,用槍威脅過他沒有?你勸他捅你一刀逃跑,是不是?」當庭法官直截了當地問。

梁平搖頭:「我怎麼可能那麼勸一個被我逮捕的人呢?」

「你把手槍插進了他的嘴裡?」

「沒有。」

「犯罪嫌疑人是你抓到的,而手銬是由伊島戴上的,這是怎麼回事?」

「他給老兵獻花兒唄!」伊島笑了笑,撓著謝了頂的頭髮說,「我真不明白,犯罪嫌疑人這些鬼話怎麼就能編得出來!這個卑鄙的小人,看來得給他做精神鑒定。警察勸自己逮住的罪犯扎自己一刀逃跑?想像力可真夠豐富的。不過,我們最擔心的事情,也就是辛辛苦苦逮住的罪犯,一搞什麼精神鑒定,不是延期審判,就是不起訴了。搞不好這混蛋的目的就是這個,所以才胡說八道,想通過精神鑒定混個不能自控,免於起訴。您可得注點兒意啊!」

「用不著你在這兒教訓我。」當庭法官不快地說。

一直沉默不語的搜查本部專任法官慢吞吞地站了起來說:「這種殘酷迫害孩子的混蛋,絕對不能輕饒!」

伊島點頭稱是:「嗯,絕對不能輕饒,不過……」

專任法官掏出手絹擼擼鼻涕:「今天還挺熱的。」說完又用剛剛擼完鼻涕的手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眼睛看著窗外說,「對於這次這個犯罪嫌疑人,誰都會痛恨萬分的,何況這個傷害孩子的混蛋出現在有澤君眼前呢。換上我,說不定當場就得把他給崩了。我的小兒子生得晚,剛上小學三年級,所以我絕對不把這個案件當成別人的事。有澤君,好樣兒的!你逮住了那個罪犯,為民除了害。」

「是……」梁平含含糊糊地答應著。

專任法官用一種奇怪的聲音喝著咖啡:「但是,人之臉,樹之皮嘛。逮捕技術課上,教沒教過你不要碰傷罪犯的臉哪?所以啊,你雖然立了功,卻不能受獎,還得把你叫到這兒來問這問那。我們這兒正打算起訴那個混蛋把他關進大牢呢,你這兒突然冒出個逮捕時侵犯人權的問題,我們可不想為了你這點兒小事耽誤了大事。」

「實在對不起。」

「罪犯嘛,誰都恨。沒有哪家新聞媒體維護罪犯的利益,把讀者和觀眾當成敵人吧?那個混蛋說的事也太離譜了,抓他的警察讓他扎警察一刀逃跑,簡直是天方夜譚嘛,比天方夜譚還天方夜譚!你說呢?」專任法官注視著梁平說。

「是……」梁平垂下了眼皮。

「有澤君,別生氣了。仇恨罪犯、積極工作的警察,那是越多越好。不過,不要給別人添麻煩。以伊島為首,護著你的人可多了。你小子好人緣兒啊!」

梁平深深地低下了頭。

回縣警察本部的路上,伊島什麼都沒說,只在梁平背上狠狠地捶了一拳。進了搜查一課,股長久保木趕緊把二人叫過去問:「沒問題了吧?」

「沒問題了。」伊島答道。

久保木點點頭:「那好,有澤,你馬上到醫院去一趟。」

「醫院?」

「賀谷這個王八蛋,翻供了!說什麼是那個小男孩兒請他去家裡的。」

「放狗屁!真他媽的想把那個給賀谷出搜主意的傢伙揪出來,一槍崩了他!」伊島忍不住放了一炮。

「要是能揪出來的話。」久保木並不介意伊島的莽撞。

伊島對現在還要去醫院感到費解:「到現在還沒跟孩子談嗎?峰谷他們跑到病房裡幹什麼去了?」

「那孩子一句話也不說嘛。」

「不是說傷得不重嘛。」

「身體上的傷害倒是不重,主要是精神上的傷害。關於這次事件的前後經過,對醫生,對父母,一個字不說。」

「那讓有澤去幹什麼?」

「那孩子叫他。」

梁平看著久保木問:「那孩子,叫我?」

「給我披上衣服的人,在哪兒?那孩子好像這麼問過。」

「為什麼?什麼叫我?」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管怎麼說,這可能是個突破口。要是在這兒卡住了,一切就都白忙活了。」

「明白了。是中央醫院吧?」梁平說著就要出發。

「不,為了躲避那些討厭的記者,已經轉到跟我們有合作關係的醫院去了。」

「哪家醫院?」

「多摩櫻醫院。」

「什麼??」梁平一聽是多摩櫻醫院,呼吸差點兒都停止了。

久保木覺得梁平有點兒反常:「川崎站北邊大約兩公里,知道吧?怎麼了?」

梁平雖然很快就恢複了平靜,還是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真的是叫我嗎?不去不行嗎?但是,去了就能問出什麼來嗎?」

久保木和伊島同時皺了皺眉。

「明白了。我這就去。」梁平低下頭,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強烈的陽光下,梁平快步從橫濱體育場旁邊通過,直奔關內站。進了站,忽然猶豫了。他遲疑地走進公用電話亭,撥了一個早就記得爛熟的電話號碼。

「您好,這裡是多摩櫻醫院。」

「請接老年科護士值班室。」梁平對醫院的總機說。

電話接通了:「老年科。」

「久坂優希在嗎?」

「您哪位呀?」

「鈴木。」梁平使用了一個不可能查出來的假名。

沒等多一會兒:「喂,我是久坂。」她的聲音裡帶有某種警戒感。

梁平照例一言不發,只是聽。

「喂,又是你吧?為什麼老是給我打無言電話?」她顯然有些生氣了。

梁平一聲不響地掛了電話。

她在上班!回警察本部?假裝去過了?梁平這樣想著,但還是走進站台,坐上了開往川崎方面的電車。電車裡沒開空調,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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