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97年 春 第四節

淺駝色的窗帘在外面光線的作用下呈現出橘黃色。12平米大小的鋪著榻榻米的房間。牆角放著一個塑料衣箱,衣箱嘎嗒嘎嗒搖晃著,從裡邊傳出嘶啞的叫聲。

房間里還擺放著衣櫃、梳妝台等傢具,中間鋪著被褥,兩個枕頭。有澤梁平,一絲不掛地盤腿坐在睡亂了的被褥上,手上托著一隻嚇得一動不動的大白鼠。梁平一邊把大白鼠握在手心裡,一邊看了看衣箱裡邊。

衣箱裡邊,一隻雄大白鼠心神不定地四處亂竄,多次試圖跳出衣箱,都失敗了。衣箱一角鋪著雪白的棉花,棉花上剛出生不久的三隻尚未睜開眼睛的大白鼠的小崽子擠在一起尖叫著。

梁平把手中的雌大白鼠放回棉花上,雌大白鼠用鼻子在三隻小崽子周圍嗅來嗅去之後,很快就在自己的孩子們旁邊安定了下來。孩子們也聞到了母親的體味,玩兒命似的爬過來,把頭埋進母親的體毛里。

梁平饒有興緻地看著小崽子們。三個小腦袋擠在一起,小鼻子在母親身體上磨蹭著。小崽子們不會懂得什麼叫做生命的意義,更不會懂得活著有什麼意思,可是它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吶喊著:「我要活下去!」

梁平伸手抓起最小的那一隻。它的母親是發覺了呢,還是裝作沒發覺呢,我們不得而知,反正她並沒有介意。而它的父親則停止了任何動作,在箱底從下向上瞪了梁平一眼之後,抖動著細細的鬍子,很不放心地盯住了自己的孩子。可是,這位父親終於死了心似的把頭扭向一邊,又開始在箱子里轉起來。

小崽子想從梁平的指間逃走,不停地叫著。梁平看著它掙扎的樣子,視線的焦點漸漸模糊起來,只有耳朵還能聽見小崽子「我要活下去」的悲鳴。

「你就那麼想活下去啊!」梁平看著這個剛剛成形的還處於混沌狀態的白色肉塊嘟囔著,「勉勉強強地活下去,有什麼意思!」

梁平的指尖用力掐了下去。他感覺得到那細細的脖子內側的動脈血管在咚咚有力地搏動著。小崽子在無力地掙扎。可憐的抵抗,反而讓梁平感到焦躁難耐,他又加了點兒勁兒,他要把這小東西的頸動脈掐斷!

「梁平!」樓下傳來一聲叫喊,「電話!伊島先生的,有急事!」梁平一下子泄了勁,他把小崽子放回原處,小崽子立刻爬著去找母親,母親迎上去,把自己的孩子接了回去。

梁平從枕邊拿起衣服正要穿上,忽然從梳妝台的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眉清目秀的一張孩子臉,鼻子微微向上翹,下巴微微向前撅,給人一種挑釁的印象。個子不高,胸脯卻很厚實。渾身上下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兒。

梁平欣賞完自己的身體,扔掉衣服走出卧室,穿過外間屋,外間屋裡掛著一對年歲相仿的男女的合影,還擺著佛龕什麼的。梁平赤條條地下了樓。樓下是一個24平米的日式房間,房間的一側是可以坐得下八個人的櫃檯,櫃檯後面是大型冰箱、餐具櫃等一應俱全的操作間。這是一個整潔的小酒館。

電話在櫃檯上。穿著藏藍色連衣裙的早川奈緒子拿著電話等著梁平呢。看到梁平一絲不掛,奈緒子撒嬌似的捂著送話器罵道:「討厭!也不穿上點兒什麼再下來!」罵完羞澀地轉過頭去。

美麗的長髮挽上去用卡子別著,眉眼雖然不是那麼漂亮,但有一種恬靜柔和的美。奈緒子32歲,比梁平大三歲。羞答答的舉止,身體發出的清香,屬於那種人見人愛的女人。

梁平抓起電話:「喂,我是有澤!」

「我是伊島!」對方是一個沙啞的大嗓門兒,「上回的事件告一段落以後,我就知道你在奈緒子那兒。打這個電話比打你那個不定放在哪兒的手機來的快。」

「有任務?」

「好不容易趕上個連休……」伊島發著牢騷,現在剛剛進入5月,正值所謂5月黃金周,「各中隊手上都有案子,惟一的一個手上沒有案子的豐田中隊,今天一大早處理一起搶劫案去了。頭兒說只能叫咱們了。」

「什麼案子?」

「一個鐘頭以前,在多摩川岸邊,有個傢伙要把一個五歲的小男孩兒拐走,孩子一哭,被附近散步的一對老年夫婦發現了……」

「又是以前發生過的多次猥褻幼兒事件吧?」

「老年夫婦一喊,那傢伙放下孩子撒腿就跑,老頭兒也不含糊,腿就追。那傢伙急了,掏出匕首捅了老頭兒一刀又接著跑。你說那個傻帽兒,你跑就跑吧,還專門兒打派出所前邊兒經過。警察看見那傢伙渾身是血,也是撒丫子就追。沒想到這警察是個雛兒,追來追去把人給追丟了。」

梁平砸砸嘴,不由得攥緊了拳頭。

伊島接著說:「雖然是個新警察,也還是把罪犯的長相記住了,罪犯的錢包也跑掉了。這個罪犯,跟在多摩川沿岸多次猥褻幼兒的相貌特徵是一致的。」

「果然是這個慣犯……」

梁平一拳砸在櫃檯上。

一年來,在多摩川沿岸,從幼兒園到小學五年級的男童,經常被人引誘到無人之處,施以猥褻行為。罪犯撫弄男童的生殖器,強迫男童進行口交,犯罪行為令人髮指。如果把那些因害羞不敢說的男孩兒計算在內,實際被害男孩兒的數目還要翻倍。

追查這個案子的是幸區警察署的生活安全課,由於受害者年齡小,提供的證詞比較散亂,除了罪犯的大致相貌特徵以外,沒有新的發現。由於被害男童沒有嚴重的外傷,神奈川縣警察本部也就沒有設立搜查本部,只責令幸區警察署加強警戒。

梁平氣憤地說:「我早就跟中隊長和代理課長提過建議,設立搜查本部,這種以孩子為犯罪對象的變態行為,會逐步升級的!」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罪犯逃跑了,現場周圍已經施行緊急警戒。」

「現場在哪兒?」

「你先到本部來吧。罪犯有兇器,已經有人受傷了,上級指示要帶槍、穿防彈衣。弄不好還得連軸轉,多看你的奈緒子幾眼。」

梁平放下電話的時候,奈緒子已經抱著衣服在他身後站了半天了:「有案子?」

梁平沒回答奈緒子的問話,此刻他只覺得奈緒子的聲音和身體離自己都很遙遠。

「殺了他個王八蛋……這種王八蛋是改不了的……」梁平用拳頭擂著櫃檯,自言自語地說。

橫濱港,風平浪靜的大海,像一面朦朧的大鏡子,暗淡無力地反射著日光。穿著灰色制服、系著領帶的梁平,健步走出橫濱港對面的神奈川縣警察本部大樓,朝山下公園方向走去。藏在腋下的牛皮槍套里插著手槍,襯衣里套著防彈衣,非常自然地挺著胸,聳著雙肩。

梁平的目的地並不是山下公園,而是神奈川縣政府的新辦公大樓。雖然正是五月黃金周連休,縣政府仍然有人辦公。門前停著好幾輛計程車,其中一輛後門是開著的,梁平迅速坐進去,車立刻開動了。

梁平往車後看了一眼說:「一個記者都沒來。」

「記者先生們認為今天早上的搶劫案搶的錢太少,不值得報道,正在那兒生氣呢。我一到,他們馬上就圍上來問這問那。咱們得在新聞媒體曝光之前把罪犯抓住,不然就不好辦了。」已經坐在車上的伊島不想讓司機聽見,跟梁平耳語著。

伊島宗介,50歲左右,神奈川縣警察本部搜查一課二班班長,他所在的中隊是以股長久保木的名字命名的久保木中隊。伊島身板很結實,由於常年在外邊跑,皮膚黝黑,皺紋也很深,渾身上下透著奔波的疲憊。

剛才梁平到縣警察本部大樓11層的搜查一課去的時候,伊島已經等在這裡了。沒有時間詳細說明,只說在縣政府前邊等他。梁平取了自己的手槍和防彈衣,匆匆趕到這裡的時候,伊島已經在計程車上等候多時了。

「情況怎麼樣?」梁平問道。

伊島朝司機伸伸脖子,意思是說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然後大聲說了句:「打開窗戶!」說著就把玻璃搖了下來。梁平也把自己這一側的玻璃搖下來。潮濕的海風吹進車裡,風中裹著春雨欲來的味道。

伊島小聲對梁平說:「那小子掉的錢包留下這個了。」伊島伸出拇指,意思是留下了指紋,「沒有前科,但是跟受害者的書包或腰帶上留下的指紋一樣。」

梁平義憤填膺,再一次熱血沸騰起來:「就是一直作案的那個王八蛋吧?」

「錢包里有他的駕駛執照。」伊島說著打開記事本遞給梁平。記事本上寫著:賀谷雪生,1970年出生,東京都大田區鵜之木……伊島接著說,「他的家已經被機動搜查隊控制了。好像是個私塾教師,私塾教室肯定也被控制了。」

「被害人呢?」

「重傷。」

「本部設在哪兒?」

「設在高津。多摩、中原、宮朋,各地都出兵援助,車站、主要公路、公園等都監視起來了,正在逐家逐戶地搜查。」

「藏在市民家裡的可能性也有嗎?」

「身上有血,錢包也掉了,不管怎麼說,跑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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