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97年 春 第三節

優希把四支彩色蠟燭插在生日蛋糕上,用打火機點著。花瓶里的白色水仙花鮮艷奪目。

「怎麼樣?大家都準備好了嗎?」優希環視四周,雙手高高舉起,生日歌唱起來了,有點兒走調。

病房的食堂里,集中了幾名患者和護理他們的六名護士。在優希的指揮下,大家圍著中間的大桌子,護士們率先唱起了生日歌,患者們也跟著唱了起來。比較嚴重的痴呆症患者,雖然唱不出聲,嘴唇卻跟大家一起蠕動著。最後唱出老壽星的名字時,在護士們的督促下,聲音終於大起來,總算完滿地唱完了生日歌。

唱完生日歌,護士們帶頭拍手,患者們也稀稀拉拉地拍起手來。

「木原悅子,今天幾歲了告訴我們大家好嗎?」優希對坐在桌子正面的輪椅上的老太太說。老太太好像在嚼著什麼東西似的,嘴巴蠕動著,伸出四個手指頭。

除了嚴重痴呆症患者以外,大家都笑了。今天的老壽星受到這笑聲的感染,也傻乎乎地沖大家笑了。

「好,吹蠟燭吧!」優希對老太太說。

老太太把頭靠在優希身上,膽怯地說:「爸爸會打我的,玩兒火,爸爸會打我的。」

優希溫柔地把手放在老太太肩上:「沒關係,沒關係的。爸爸誇獎咱們悅子了。爸爸說,從現在開始,不管悅子做錯了什麼,都不會打她的。悅子是個好孩子,爸爸可喜歡悅子了。」

老太太好像有了依靠似的問道:「真的嗎?」

優希點點頭:「當然是真的啦。所以呀,從現在開始,散步啦,康復治療啦,幹什麼都行,爸爸肯定會高興的。今天呀,先把蠟燭吹了試試看。」

老太太在優希的勸說下,終於從輪椅上抬起頭來開始吹蠟燭了。因為方向找不準,吹了兩次沒吹滅。優希幫著她對準蠟燭,一下子就吹滅了。由於是白天,食堂里又開著燈,光線並沒因蠟燭的熄滅而有所變化。

「生日快樂!」食堂里的護士患者一齊大聲祝福,熱烈鼓掌,老壽星環顧四周,得意地笑了。

切開生日蛋糕,護士們分給患者每人一塊。這是護士們湊錢買的低脂肪特製蛋糕。吃蛋糕可費了大勁兒了。患者們這個噎著了,那個掉地上了,這個要撒尿了,那個要拉屎了,亂成了一鍋粥。

優希看到這種情況,連忙朝護士們使了個眼色,大聲宣布:「今天的生日晚會到此結束,謝謝大家,我代表木原悅子謝謝大家!」由於混亂,只有一半人拍手。「好了,大家回病房吧!」在優希的指示下,護士們開始幫助患者返回病房。

優希先把今天過生日的木原悅子送回病房,又返回來接一位仍舊老老實實地坐在輪椅上的68歲的男病人。這位男病人是眾議院前議員,因腦溢血住院的。雖然脫離了生命危險,但大腦還不能正常思維,為了刺激他的大腦恢複思維功能,也把他推來參加了生日晚會。

優希把他推進單間病房的病床邊,說了聲「往床上搬了啊」。

僅僅47公斤的優希怎樣把這個前議員搬到床上去呢?只見她把雙臂插進患者肋下,就像相撲運動員使用把對方扔出場地的招數那樣,一下子就把患者抱起來放到了床上。等到她把患者的雙腳也移到床上的時候,已經是滿頭大汗了。

優希又笑著說:「該換尿布了。」說著從床下的塑料筐里取出一塊新尿布和一條濕毛巾。

「換了啊,您不必難為情。」優希一邊安慰病人,一邊解開了病號服的尼龍粘鏈。為了尊重病人的羞恥感,優希把病人的身體轉向內側,為之換尿布。扔掉垃圾,正在用消毒液重新清洗袖口的時候,一個見習護士哭著進來了。

「怎麼了?」不等見習護士回答,優希已經看見她的圍裙濕了一大片,而且散發著尿躁味兒,「哎呀,誰給你弄成這樣?」

「笠岡先生。他說不給他拿著那個,他就……」

優希沒等她說完,就嚴厲地批評起來:「護士嘛,害羞,還當什麼護士!」

見習護士委屈地說:「他叫我給他拿著陰莖,說是不給他拿著,他尿不出來。我不給他拿,他就罵我,還尿了我一身!」

「別抱怨了,有病嘛。」

見習護士眼淚汪汪地:「知道,是我不好。」

優希親切地把手放在她肩上:「把圍裙脫了,我去給你拿件乾淨的來。」

「不,我自己去。」

「把圍裙沖洗一下,跟準備洗的東西放在一起。表情也得換一個,得學會微笑。」

優希到護士值班室的柜子里拿了一件乾淨的圍裙,返回污物處理室的時候經過電梯間時,看見一個穿著筆挺西裝的歲左右的男子站在電梯前。說他是在等電梯吧,又不像,一個勁兒地往優希這邊看。他的行動引起了優希的注意。

進了污物處理室,一邊把圍裙遞給見習護士一邊說:「嗨,微笑!」

見習護士笑了。優希打趣道:「你看,笑得多好看。我要是個男的,非迷上你不可。」說完又回護士值班室去了。經過電梯間時,那個西裝男子已經不在了。

下午3點多,患者們檢查呀,康復治療呀,洗澡呀,散步呀,正是病房裡人來人往,相對混亂的時候。優希為一個由於心肌梗塞而再度住院的77歲的患者做完心電圖和氧氣吸入量的檢查,正在做記錄時,忽然感到背後有人盯著她。

一回頭,正是電梯前那個西裝男子。那男子看見優希回頭,連忙轉移視線,向走廊另一頭走去。

前來探望病人的家屬雖說不少,優希也基本上都認得,即便不認得,從來人的表情上也能判斷出他是不是探望病人的家屬。剛才那個西裝男子肯定不是家屬,說不定是哪個醫療單位或哪個製藥公司的。

優希正在走神,突然有患者叫她。回頭一看,原來是那位兩年前死了老伴兒的退休工人。

「護士小姐,外面的櫻花,不知怎麼樣了。」

「開得挺好的,您坐起來看看?」

患者並未理會優希的建議,只顧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孫子今年春天參加工作,說是要在櫻花樹下舉行儀式,我跟他約好去看的,可是……」

「是嗎?」優希一邊跟老人交談,一邊想起了弟弟聰志參加工作的事。

聰志已經在社會上的公司為新職員舉行歡迎儀式之前開始工作了。三個星期以前,優希到聰志工作的法律事務所去過一次。雖說是奉母親之命去的,但也不能說優希本人對此漠不關心。優希希望聰志生活得幸福。聰志的人生觀多少有些不正確,優希感到自己是有責任的,而且是一種犯罪感。

那天,長瀨法律事務所沒人,但從事務所租用的寫字樓外觀上來看,還是很令人滿意的,可以不必為聰志擔心了。可是,聰志剛剛工作了一個星期的時候,已經是滿臉沮喪了。

那天,母親在洗澡,優希在起居室喝咖啡,聰志下班回來了。一進門就垂頭喪氣地說:「我算是服了!」聰志說,本來是事務所的頭兒接到緊急電話以後從擔任法律顧問的公司的會議上中途退席的,可是那個公司卻把聰志罵了一頓。當時聰志只把這件事當做對方工作上的馬虎,並沒在意。可是幾天以後,公司的人跟聰志見面時突然問:「你姐姐的醫院有空床嗎?」

事務所的頭兒認識的人里,有一個痴呆症患者。最近常有一個奇怪的女人給事務所打電話。有一天,消防隊來電話說,頭兒住的公寓發生了一起小小的火災。頭兒回去處理了一下,面色憔悴地回到事務所以後,也跟聰志打聽優希所在醫院有沒有痴呆症患者的空床。

「我們頭兒說,他跑了好多家醫院,沒有幾家好的。其中不少醫院只不過是把病人綁在那裡讓他睡覺而已。少數幾家看起來不錯的,不是沒有空床,就是因年齡限制不能收。」

優希所在醫院的老年科病房,總是住得滿滿的。最近有一個痴呆症患者死了,空床倒是有一個,不過眼下病房人手緊張,不打算接收新病號,為此病房已經給院領導打了報告。而且,眼下這個想住院的患者,病到什麼程度也不清楚,住院的事不好說。於是對聰志說:「先來醫院檢查一下好不好?」

打那以後,優希還沒跟聰志打過照面,也不知道聰志的頭兒找醫院的事落實了沒有。

優希的日常護理工作做完以後,剛回到護士值班室,一個護士把聽筒遞給她說:「您的外線。」

優希以為是聰志,接過電話說:「喂,我是久坂優希。」沒有答話。連續說了好幾聲,還是沒有回答,聽到的只是對方的呼吸。

像往常接到無言電話時一樣,優希啪的掛上了聽筒。一抬頭,看見一個因痴呆症住院的老人正光著腳從值班室前經過。

痴呆症患者的病房在病房樓的西頭,原則上只接收身體還算健康的老人。雖然痴呆症患者的病房安裝了矮柵欄門,但還是不免有患者跨過來,在一般病房這邊溜達。剛才那個老人就經常這樣做。

優希急忙走出值班室去追老人,只見老人已經跑到大廳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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