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

第八章

天一亮,飯館中人就起身了,不見了廚子,各處尋找沒有發現。同時有車站中人到江邊去看江潮漲落,發現了這雪地里的屍身,腰間的油膩圍裙,以及寬盤的臉,估計象是一個飯館中掌管鍋鏟的人物,所以即刻到學校來報告。館中老闆同到送飯的江北小子去看,看明白是大師傅,嚇慌了,踉踉蹌蹌奔回鋪子,把已經開過的鋪板門重行關上,已經淘好的米放在一旁,到鎮上稟報去了。

到了應當吃粥時,許多年青人仍然如往日一樣,走到館子里去吃大師傅兩隻骯髒肥手攪成的粥。粥吃不成,倒知道了出了人命,一傳十,十傳百,這新聞即刻就普遍及學校了。

凡是聽到這消息的,本來無意到江邊去散步,因為事情新奇,也邀約去看,所以男女學生皆談到這件事情。住在×字宿舍里的女孩玖同朱,還正在分吃一碗面,聽到隔壁有女生到過江邊來的說到這件事,嚇了一跳,以為是同學自殺。到後又聽到說是廚子,放心了,因為女孩玖說八點鐘那蔡女士會來,就一同出了校門向江邊走去。隨即就忘記了。

在去車站的路上,她們碰到了女生×。

「×到車站玩去。」朱說的話非常自然,略無其他意思。

懷了成見的女生×側立在大路一邊,做著很難看的神氣,「你們是想去看死人罷,好興緻!」

女孩玖詫異了,「怎麼,死人死到車站么?」

女生×似乎也為女孩玖的話詫異了,「難道不知道這件事么?」

女生朱說,「我們是預備到車站去接玖小姐一個朋友。你是看過死人來了,怎麼樣?

是興隆居飯館裡廚子么?「

「我……一些聰明人全在那裡看熱鬧!」

「去,密司×,同我們到車站玩玩,今天出太陽,多暖和!」

本來怕見朱同玖的×,聽到朱的話,又不能不隨到這兩人走了。

她們一起在車站等候第一趟車,見到許多同學從江邊回來,皆各人用著一個從戲場出來的神氣,討論著這件事情。又有些還堅持一個謬見,以為這人死得豈有此理。因為這類人大體是縱感覺到要自殺,單用著天氣寒冷一個理由,也會把這犧牲精神失去的。

又有些女子,則又很滿意見到了這樣一回事情,本來天生一顆容易感動的心,若果是死者為同學,死的理由又是戀愛,那她就無論如何也要同情了。又有些在學校會做情詩的學生,都覺得這題目只給了做舊詩的人一個好機會,新詩可無處下筆,所以就放棄了這個不愉快的故事,同朋友另外批評人生去了。一個學校有六百人,大約到江邊去看看這個死者的當有一半以上,其中還有職員,口中含煙,數目不計。

還有兵營中的兵士,就是成天吃小米飯,挨打,到屋外空地上拉屎,到雪裡做工的那類蠢人,剛剛挨過打的,也仍然到江邊去用著「怎麼會死」那種天真爛漫的眼光看了一會,且在那胖的印象上,與同伴作點嘲笑,全身發鬆回到營里去報告這事。

女孩玖問×,「究竟是什麼原因,大家皆彷彿這樣高興!」

女生×說,「我是並不因為要看這死人到江邊的。」

女生朱不做聲,就望到這些從江邊走回的女生心中好笑,心裡想這真是一件奇怪事情,上一次校長陪拉拉博士來演講,聽講的人就沒有這樣多。其實則這個一點也不奇怪。

年青的人,全歡喜新鮮事情發生,就是那麼點點理由,也就夠使全個學校得到一個爽心的刺激了。

也有因為趕早車過上海,車沒有來,所以抽空跑到江邊去看看這大師傅新奇的死法的,回時就在那月台上同人談論各樣死的姿勢。

火車到後,下來了一些,候車的爭先上車,機關車頭一掉,四十分鐘這消息就被帶到上海各報館裡排字間去了。下車的人仍然沒有女孩玖所要等候的人,車走了,玖看看天又看看回身的列車,無望了。

「人又不來,奇怪的事!」

「你們有課么?我可要走了。」女生朱說了想走。

本來無課的女生×,也作成走路的姿勢,從月台向低處軌道躍下。

女孩玖說:「朱,不能陪我到醫院去看看我二哥么?」

朱搖頭說不去,似乎是因為×的原故,心有所怯,故願意轉學校去。

「你沒有功課!」

「我旁聽有課。」

女孩玖就向女生×說,「×,你可不可以同我去那裡看看我哥哥,回頭又一塊兒回來。」

女生×低頭不能答應,玖就說,「×有課我知道,還是朱你同我去。」

朱還是因為×的原故沒有答應。見×沒有走的意思,就先走了。女生×見到朱已走,自己不好意思不走了,就沿鐵路向南走。玖不作聲,看到這兩個女人從爛雪路上走去,心中以為朱是不願意同她到病院去。走了三十步,快轉彎了,女生朱忽然又回頭喊女孩玖。

「玖,小孩子,莫生我的氣,我有事情!」

玖不做聲,朱又借故跑回車站,一面跑一面說,「我知道你生了我的氣,我知道你生了我的氣——」走到玖身邊,把玖拉住,就向醫院方面走去,彷彿完全只是一個不得已的理由,就因為不願意使女孩玖難過,才委屈的隨了這女孩子的意思,勉強的做一次奉陪的人。女孩玖回頭望×時,朱也就回頭,且問×,「高不高興一起去?你不去,玖小姐會生氣!」

但女生×站到那雪地里,搖搖頭作了一個苦笑,拒絕了。

她想起隨了這兩個人來到車站,仍然一個人回去,第二次的笑了。第二次笑時只有自己知道,因為並肩行去的玖同朱,很快的就轉入一個紅牆後面,不再見到人了。

十點鐘車來了兩個拜訪男子A的客人,兩個人一前一後皆到了××大學的傳達處,放了一個名片。知道了人是住在去校不遠的××病院後,那其中一人就到病院里去了,其一個則另外說可會女孩玖。到病院的男子,是××書店的小編輯,就是在前天下午為女孩玖所窘的那人。在女生會客室見到了玖的是男子A友人之一,這人特意前來報告蔡某夫婦被捕的事情。××書店的小編輯,到了病院,見到了男子A,最先很客氣的把書店經理給男子A的稿費一百元從皮夾中取出,數點了一下,送給男子A,且戲子樣子說話,從「久仰大名,熟讀著作」起始到「聽說貴體違和」為止,說了一篇文法不錯的客氣話以後,就說到前一天女孩玖到書店的事來,言中表示對男子A無限羨慕。到後就呈上新著一本,說是請求賜教。把話說完,還不走,其用意是很難索解了。

男子A間或就在一些雜誌上見到過這新詩人的名字同詩題,如今卻想不到這就是據說新中國的新詩人,且把新詩也獻上了。因為這人好象還得談談「文壇」的問題,如其他拜訪的年青人一樣,或者還得來一點褒獎才能痛痛快快打發回去,所以男子A就同這人說到一切近日上海刊物與出版業情形。這編輯非常願意把話延長,則意外的事或將在機會上發生,方不辜負今天老遠坐火車來的原意,所以說了這樣又是那樣,總似乎非常關心這些事情,一回去就將寫文學史那種樣子。當這編輯兼詩人自己發揮主張,洋洋洒洒象做文章的談到一切,且述及自己同生活奮鬥的經過時,男子A就唯唯否否,答應著這編輯,一面心中打算一百塊錢將如何支配到朋友同自己債務的償還上去。

不久女孩玖同另一客人來到病院中了,玖先進房,見到玖用跳躍急促的姿勢跑進房來,正想說話又忽然凝住了喉嚨不再說話,這編輯以為是女孩玖在他面前害了羞,就心驚肉跳,感動到全身是詩。

男子A見了女孩玖,就告她:

「玖,他們送我錢來了。」

玖不做聲,望望二哥又復望望那××書店的俗物臉嘴。

男子A還以為是玖因有人在此的原故不說話,故又說道:「你說蔡先生會為我們拿來,她還不來,我們或者還得為她送去才行!」

女孩玖几几乎是呻吟的樣子在喉中「噢」了一聲,走出到房外同客人說話去了。

「玖,你怎麼又走?你得今天到上海去為我還蔡先生的錢,還得買一點葯來,不要走!」

女孩玖即刻又進房來了,後面跟了朋友周君。那小編輯站起來了,男子A在朋友周走到床邊來握手之後,不得不為周介紹,「那是××,詩人,那是周,周××,」這樣一介紹,那編輯就想把那隻寫詩的手伸出來準備捏,但周卻無心做這件事,坐到床邊一張藤椅上了。

「見到蔡夫婦么?」

這男子就望到玖,稍稍遲疑了一陣,才含含糊糊的答應了一句話。

男子A又問,「是不是蔡告你才知道我這病?」那男子仍然還是含含糊糊的應了一句。

因為在先本意來告A,商量關於蔡夫婦二人的事應如何對付,到這裡時先見到玖,一談到A的病,所以同玖商量卻只能把這消息再隱瞞一天兩天為好了。男子周不能把話只維持在朋友蔡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