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暗色天幕 第六章

「這房子好漂亮,像城堡一樣!」乃本彩夏邊環視屋內,邊從椅子上站起來。她離開餐桌,像貓一樣踮起腳來,慢慢走到壁爐右手邊的大裝飾櫃前。

我跟槍中也被吸引了似的,離開餐桌,跟在彩夏後面,走到裝飾櫥窗前。

「何止是漂亮,簡直是了不起。」

槍中露出難掩讚歎的表情,盯著鑲有玻璃的裝飾櫥窗。裡面有茶道器具、瓶子、小瓷酒杯等多種物品,像博物館的陳列台般,整整齊齊地排列著。

「每一個都是有歷史的古董,嗯——那個淡茶色的碗,可能是『荻』,也可能是『井戶』;那個黑色的是『樂』。」

「『樂』是什麼?」彩夏問得非常認真。

槍中露出詫異的表情說:「就是『樂燒』啊。」

「陶瓷器的名字嗎?很特別嗎?」

「嗯,算是吧。不靠陶工鏇盤,而靠手捏制,再放入風箱窯中,用低溫的火燒烤,這樣的製造手法,一般稱為『樂燒』。其實,本來是稱為『樂窯』,而且是京都樂家一族或其弟子做出來的東西。」

「哦——那麼,『井戶』又是什麼?」

「是朝鮮李朝時代的瓷器,俗稱『一井戶二樂三唐津』,從室町時代開始就被奉為碗中之王,備受推崇。稍微大一點,有『大井戶』、『名物手』之稱的精緻井戶碗,據說現在僅存30個左右。不過,我不是很喜歡。」除了掌管劇團,致力於演出之外,槍中在都內也擁有幾家古董店,而且,應該說這才是他的正業。雖然他只是繼承了父親所經營的古董店,加以拓展而已,但是,事實上,他所擁有的古美術品、工藝品的相關知識,以及鑒賞眼光,都已經超越了業餘者的領域。

「喂,那個大盒子是什麼?」

彩夏透過玻璃,指著裡面的東西問。看似箱子的盒子上方,釘著鐵的把手,裡面有多層箱子,整齊地收藏著幾個大鼓形狀的酒杯。每一個器具都使用大量的金、銀粉,畫出同樣構圖的「蒔繪」。

「這是『提重』,堪稱集江戶時代工藝品之大成。嗯,真是了不起的『蒔繪』。」

「『蒔繪』是什麼?」

「真受不了你,」槍中無法置信地把手貼在額頭上,「你也不知道本阿彌光悅或尾行光琳嗎?」

「不知道。」

「天啊,彩夏,你高中是怎麼畢業的?」

「人家本來就不喜歡讀書嘛。」

「真是的,」槍中邊搖頭,邊一板一眼地解釋起來,「就是用漆描繪出圖案,在漆未乾之前撒上金、銀、錫等粉末。你看那個大鼓上的鳳凰圖,圖案有一部分凸出,那就叫做『高蒔繪』。」

「哦——」彩夏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伸了伸舌頭,「槍中,你真了不起,什麼都知道。」

「是你知道得太少了啦。」

「是嗎?」彩夏鼓起臉頰,顯得很不服氣,但是,旋即指著一個微微張開的小扇子,說:「這個扇子好小,小孩子用的嗎?」

「這是茶扇子,道道地地的茶具。」

「是嗎?好漂亮。」

彩夏繼續指著櫥窗里的各種東西發問,槍中就像帶隊來參觀的小學老師,一一回答問題,沒有一點不耐煩的樣子。漸漸地,彩夏好像聽厭了,打了一個大呵欠,突然走開,大概是想到了什麼,蹦蹦跳跳地走向玻璃牆。

好不容易擺脫「學生」糾纏的槍中,微微鬆了口氣。接著他又用鑒賞的眼光,一一看著櫥窗里的東西。

「喂喂,槍中,」彩夏的聲音忽然飛過來,像系著鈴鐺的小皮球彈跳時所發出的響聲,「我告訴你,這裡可以通到剛才的房間里呢。」

彩夏站在房裡的一個角落,仔細一看,那一帶的玻璃牆沒有圍板,而是一扇單開門。她打開那扇門,指著外面給我們看。我與槍中往那裡走去,站在她後面,向外探視。

門外是一個約三米的狹長房間,正面牆壁上並排著茶色木框的垂直拉窗,鑲嵌著毫無裝飾的透明玻璃,應該是面對戶外的窗戶。

右手邊已經無路可通,左手邊則一直往前延伸。如彩夏所說,可以直直延伸到剛才的房間,還有更前面的房間。

「這應該是日光室吧。」槍中說。

「這房子到底有多大呢?」彩夏咚咚咚地跑出門外,穿越日光室,把身體貼在正前方的窗戶上。「外面一片漆黑呢,哇,雪還是下得好大。」

槍中也想走出去看,可是,突然又停下了腳步,眼光落在牆壁上的其中一片玻璃上。

「喲,這個有趣喔。」

「怎麼了?」我問。

「你仔細看這個玻璃的圖案。」

槍中抓著纖細的金邊眼睛框,一邊調整眼鏡的位置,一邊這樣對我說。我依他的話,觀看嵌在木格子里的玻璃圖案。

「這好像是什麼花的圖案。」

每片微帶藍色的玻璃,中央都雕刻著花瓣與葉子的組合圖案。可能是透光的關係,凹刻的圖案看起來宛如浮雕。

「大概是家徽之類的東西吧。」我說。

「對,就是剛才忍冬先生提到的,這個家的原主人的家徽。」

「是凹版式版畫嗎?」

「你蠻清楚的嘛。」

我本來就很喜歡玻璃工藝,所以,多少有這方面的知識。凹版式版畫是很有名的雕刻技法,利用圓盤狀的銅製研削盤,削去玻璃表面,進行雕刻。為了因應各種不同的圖案,據說研削盤的種類多達數百種,是玻璃工藝中最高難度的技法。

「這是特別訂做的吧?」

「當然啦,而且還做了這麼多片,看得我都快頭暈了。」槍中用手指扶著眼睛框,「問題是這個圖案,你知道這是什麼圖案嗎?」

「不知道。」

「書看得太少啦。」槍中淡然一笑,「是龍膽紋。」

我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

「三朵花,中間三片葉子,呈放射狀排列,正是有名的三葉龍膽圖案。」

「三葉龍膽……」

「鈴藤(Lindou)跟龍膽(Lindou),又是個有趣的巧合,不是嗎?」槍中顯得很愉快,視線沿著貼滿玻璃的壁面舔食般爬向天花板,「隔壁房間的地毯是忍冬圖案;這些玻璃是龍膽圖案,再找找看,說不定還有呢。」

「再找找看,說不定還有?你是說,跟我們名字同音的東西嗎?」

「嗯,可以這麼說。」

這時候,我發現站在剛才那個位置的彩夏不見了,我探頭出去看,不知何時,她已經移動位置,站在左手邊最盡頭的地方了。她站在那裡,若有所思地望著前面的房間,但是,不一會兒,又小跑步跑回原處。拖鞋在木條鑲花瓷磚地板上奔跑的啪嗒啪嗒聲,在裝飾著拱形雕梁的挑高房間中迴響著。

「那個房間有好多書呢,像圖書館一樣。」彩夏很得意地向我們報告。

「辛苦你啦。」槍中苦笑著,緩緩轉身離去。這回,他的目標是餐具櫥櫃,那櫥櫃放置在通往隔壁房間的門的右邊。他先大致看過一遍後,打開玻璃門,輕輕拿出一個咖啡杯。「是德國瓷器Meissen呢,又是一個古董,真不得了。」

「很貴嗎?」彩夏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走到槍中身旁了。

「打破一個,你都賠不起。」

「咦,太恐怖了吧。」彩夏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

就在這時候——

「各位,」

背後突然響起了沙啞的聲音,我們三個人同時回過頭去。還坐在餐桌邊聊天的甲斐、名望、深月跟忍冬醫生四個人,也同時閉上了嘴巴。

「如果你們已經用餐完畢,我想帶你們去看看房間。」

是那個管家。

「請這邊走。」管家站在通往走廊的雙開門門邊,恭候我們走出走廊。

我們去隔壁房間把榊跟蘭找來,一起走出餐廳。原本被我們擱置在一樓門廳的外套、行李,全都被搬到走廊上了。一個女人站在這些行李旁邊,不是那個打開廚房門的矮小中年女人。

這個女人的年紀大概跟槍中差不多,比我高,戴著看起來度數頗深的黑框眼鏡。短髮、黑色長褲、白色襯衫、灰色背心的打扮;肩膀又寬闊,剛看到她時,我差點把她當成男人。

「你帶著你們的行李。」管家說,「我查詢過,這場暴風雪會持續一段時間。所以,在你們可以下山之前,會讓你們住在這裡。不過,我有件事要叮嚀你們。」管家恭恭敬敬的言詞,更烘托出他的冷漠,「請不要在屋子裡隨便走動,尤其是三樓,絕對不能上去,知道嗎?」

他用戴著假面具般冰冷的表情,巡視過我們每一張臉。當時,我覺得他的目光,在深月身上停留了一瞬間。我立刻——說不上來是為什麼——瞥向站在行李旁邊戴著眼鏡的女人。奇怪的是,她的視線也直直落在深月的臉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深月的美,是個非常具有說服力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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