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伊園家潰亡了 第四章

伊園若菜心碎腸斷,痛不欲生。

改建後的家,客廳很大,窗戶也很大,又朝南,所以白天光線充足。但那明亮的光線,卻反而讓若菜更加痛苦。

客廳內有一台電視機。她一天當中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那電視前面度過的。即使節目不好看,她也不關掉。她幾乎整天都望著熒光幕上那些千篇一律的明星臉孔,聽著他們那虛偽的笑聲,然後長吁短嘆……

日復一日,始終不變。

每當外面傳來汽車的引擎甚或喇叭聲時,若菜就會毛骨悚然渾身顫抖,然後將視線徐徐移往自己的下半身。

那裡有一雙細細的腿,膝蓋以下的部分完全沒有血液流通。那個部位既無感覺,也不能動。她原來的纖纖玉足已被切除,如今換上的是冰冷的義肢……

輪椅生活已超過半年。去年秋天,她放學回家時遭遇車禍,失去了雙腳。

事故的詳細情況,若菜自己也記不清楚。當時因撞到頭部,有些記憶都喪失了。

綁來人家告訴她:當時有一隻小貓被困在馬路中央,進退不得。她見狀便跑過去欲救小貓,不料遭車撞飛,摔至對向車道,倒地不起,不巧此時有一輛滿載貨物的大卡車駛來,眼看就要輾過她,那司機慌忙轉彎,但仍遲了一步。她雖逃過死劫,雙腳卻遭輾碎,就是這種「雙重事故」。

雖保住一命,但因小腿部位遭巨輪輾過,骨成粉,肉化醬,無法治療,只好切除。手術後,若菜在病房中恢複意識。當她得知此一殘酷事實的時候,立刻陷入半瘋狂狀態,亂嚷亂叫,大哭大鬧。淚盡之時,她的心已被鑿出一名為絕望之黑洞。醫生和家人再怎麼安撫勸慰,也無法將此洞填補修復。

出院回家後,生活起居都少不了輪椅與義肢,如今雖已大致習慣,但胸中那黑洞始終未填滿,仍跟原來一樣大。

為何命如此?——若菜從小就知道世上有許多不幸的慘事,但她始終相信那些災劫不會降臨到自己身上。即使在母親阿常和父親民平慘死之後,她也還是堅信自己不會直接遭逢任何災難,哪知……

究竟要怪誰?——要詛咒那隻困在車陣中的小貓嗎?抑或要怪自己不該突然衝出去?該怨憤那名首先撞到她的駕駛嗎?還是該憎恨那個後來輾碎她雙腳的卡車司機?

事到如今,追究這些也沒用,但這種思緒就是鎮日盤旋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她既無力積極奮發起來複健,也無心振作精神去求學。對於自己未來的問題,諸如此後的目標、生活的方式等,她也沒有心情去思考。

每天早上起床後,就坐進輪椅,吃下姐姐世枝做的早餐,然後到那已改成殘障者專用的廁所大小便,再來姐姐就幫她洗澡……此外就是整天坐在這客廳中,像這樣望著電視畫面長吁短嘆——若菜每天都是過這樣的日子。

父母過世之後,姐夫松夫可能是心情不佳,對她已不如從前那般親切了。哥哥和男如今也已成了惡名昭彰的不良少年。外甥樽夫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沉默寡言,悶悶不樂。姐姐世枝最近也顯得無精打采,欲振乏力。

真是霉運當頭,禍不單行。若菜想得到這裡,長嘆一聲,珠淚雙垂。她眼神獃滯,目光黯淡!

「唯有你,始終如一,未曾改變。」若菜對著蹲在輪椅旁的褐毛貓說道。那隻貓是公的,脖子上套著紅色項圈。若菜一說話,它就徐徐轉過頭來,叫了一聲很長的「喵」。

「武丸,今天你有去游泳嗎?」那貓——即武丸——又「喵」了一聲。若菜將這叫聲解釋為「還沒」。

「武丸啊,你真幸福,無憂無慮,無所牽掛。」

伊園家本來有一隻貓,叫小玉,已經養了很多年,但在三年多前——即此屋剛重建完成時——就死了,死因是衰老。對於小玉之死,最傷心的是阿常,但她自己過沒多久也撒手人寰。就在伊園一家開始倒霉時,又有一隻貓進了家門。那是住在隔壁的小說作家井坂南哲送的。他是出自一片好心,想幫世枝等人打氣,所以才從朋友那邊,要來一隻剛誕生的小貓,送給伊園家當禮物。

世枝和樽夫都很喜悅,唯若菜心情複雜。若菜雖不討厭貓,但更喜歡狗。小玉剛死的時候,她曾暗暗祈禱,希望下次養狗來當寵物。

因此,她靈機一動,把剛送來的小貓命名為武丸。她想:至少也要取個像狗的名字吧?至於為何要叫「武丸」而不叫小不點或小滾子,她自己也不曉得。

因若菜十分堅持,所以就決定用此名。不知是否因為叫武丸的關係,這隻貓長大後,習性竟然十分古怪,跟普通的貓大異其趣。

比如說,它最喜歡泡水。看見有人在洗澡,它就跳進澡盆內泡水。到了公園裡的噴水池,它也會跳進去游泳。家裡的內院中有個池塘,它也常下去戲水。那池塘原本是民平說要養鯉魚,才特地挖的,但後來那些魚都不見了,現在成了武丸專用的游泳池。它似乎把「玩水」,當成一種舒解壓力的方法。

此外,武丸的行為舉止也頗像一隻訓練有素的狗。那主要是因為從小讓若菜訓練的關係。每次餵食之際,他都會恪遵「坐下」或「停」之類的命令。

叫它坐下就坐下,說握手也會握手。食物放在面前時,若不說「開動」,它絕不敢先吃。若食物是擺在容器里,它更是嚴守規定。即使四下無人,它也絕不敢偷碰那容器!怎麼可能會有這種貓?——聽說此事者,定有此疑問,但事實上就是如此,任何人也無可奈何。所以說,在這方面,武丸根本不像貓,反倒像一隻訓練有素的狗。

言歸正傳。此刻這隻貓一站起來,一面打呵欠,一面慢條斯理踱出去。牆上的布谷鳥始終剛好在報時。

(啊,姐姐也該下來了……)

那布谷鳥的叫聲好像在嘲笑人似的。若菜望著那通往二樓的樓梯,心中數著總共有幾聲。

(……已經是下午五點了。)

世枝吃完午飯就外出購物,回來後便匆匆上樓,一幅興緻勃勃的樣子。最近她好像每天都這樣,老是在同一時間獨自關在二樓房裡,不知在做什麼。若菜覺得很納悶。

到了傍晚五點,世枝就會帶著一副陶醉的表情下樓來。她會邊聽邊做晚餐。最近她每天都這樣,毫無例外。

「叭不——」外面傳來幼童稚嫩的聲音。

(啊,育也又來了。)

若菜移動輪椅,來到面向庭院的窗戶旁邊。

巴男及若菜有一位表哥,叫浪尾盛介。育也就是盛介與其妻妙子所生之獨子,雖已達可上幼稚園的年齡,卻仍不會講話,頂多只能講「叭不」和「是」兩句。據說是智能發展方面出了很大的問題所致。

除了只能有問題之外,育也好像也有虐待狂的毛病,特別喜歡虐待動物,每次來這裡玩就去欺負武丸。妙子來接他回去時,每次都要向世枝道歉。若菜目睹過好幾次。

因為獨生子毛病不少,這兩、三年來盛介和妙子似乎也變了,臉上隨時隨地都罩著一層愁雲慘霧。

今年年初,有人在這附近發現在一隻野狗慘遭亂刀分屍,後來查出那竟是育也拿走廚房裡的菜刀後,所乾的好事。據說當時他們夫妻倆人立刻鐵青著臉,將兒子送往精神病院去了。

「育也呀,不可以欺負武丸!」若菜開了窗,對著庭院大喊。

「喵嗚!」武丸又慘叫一聲。

「育也,快住手!」

「是。」育也回頭朝若菜揮揮手。他眼神獃滯,目光黯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