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伊園家潰亡了 第一章

福田世枝望著注射筒的針頭,那上面有一絲她自己的血。她不禁自怨自艾,長吁短嘆。(唉,又忍不住了……)

日子愈久,次數就愈多。這樣下去,絕對不行……明知如此,卻還是伸手去拿針筒。

上癮癥狀尚不嚴重,但這樣持續施打毒品,遲早會陷入泥淖不可自拔的——不錯,她瞭然於胸,卻又情不自禁,明知故犯——

她再嘆一聲。

她想:若不靠毒品,必無法支撐。別人在變,我可不能變。我隨時隨地都必須打起精神,強顏歡笑,盡心竭力為大家做事。這是我的使命。多年來我一直是這樣,即使是如今,我在別人面前也絕不能愁眉苦臉,滿面陰霾。

這一切的開始——距今尚未滿四年。那時候,弟弟和男及妹妹若菜均已長大,都開始要求說要擁有自己專用的房間。兒子樽夫有一天也會需要一間書房吧?何況這棟大宅已住了這麼多年,許多地方早已腐朽損壞,破爛不堪。於是最後決定,再來一次大翻修,重新整建。

開工動土之後數月——翌年春天,新居落成。二樓有世枝和丈夫的卧室,以及樽夫的房間;一樓則有世枝雙親伊園民平跟阿常的寢室,以及和男的房間與若菜的房間。新屋空間遼闊,氣派非凡,內院中還挖了個小池塘,養了鯉魚,這是民平要求的。

然而好景不長,他們才安居樂業不久,就——

災自橫生,禍從天降。

七月上旬某日,下午時分,天氣晴朗。世枝因患重感冒,卧病在床,母親阿常便獨自外出,欲買菜來做晚餐。當她來到S町商店街的一家蔬果店之後,災難就發生了。

起先和平常並無兩樣——後來店主如此說:阿常買了白蘿蔔、紅蘿蔔、青辣椒,和往常一樣,笑容滿面付了錢。店主找了零錢……就在此時,阿常突然凶性大發,倏然從菜籃中拿出一把尖刃菜刀,口中怪叫連連,揮刀亂刺亂砍。

店主肩膀受創,皮開肉綻,痛苦不堪,不知原因為何。老闆娘和其他客人慾制止阿常,卻無能為力。阿常舉刀亂揮,見人就砍,力大無窮。來人不是被踢倒,就是遭撞翻。雖有一個人趁隙從後抱住阿常,企圖制服她,結果卻遭甩開,腹部還被捅了一刀。

「我受夠了!」阿常大嚷大叫。「你們有完沒完呀?你們都……都是一樣嗎?我不要!我討厭!我忍無可忍了!」

伊園家的老太太阿常突然發飈了——在場的每個人眼中,都是這幕景象。

阿常離開蔬果店,跑到街上,依舊是亂嚷怪叫,逢人就砍,見人便殺。在那數十分鐘之內,原本和平安寧的S町商店街,竟變成了血跡斑斑的人間煉獄。警方趕到時,已有十多人中刀,內有三人因傷勢過重,急救無效而枉送一命。

至於此案的女主角阿常本人——。

警方大隊人馬把她團團圍住,正要上前攻堅將她拿下時,她突然怪叫一聲,用那滿是鮮血的兇刀,刺入自己的胸口。據說是立即斷氣,當場斃命。據在場的人所言,阿常當時表情極度空虛落寞,宛如三魂全失,七魄盡散。

阿常就這樣死於非命,享年五十歲。她一向生活平穩,如今這般死去,委實太不尋常。

母親一生任勞任怨,溫柔體貼,從未以暴力對待子女,如今卻……究竟是為什麼呀?

直到最後仍無法查出殺人動機。解剖屍體後,據說在大腦中發現了一顆拇指大的腫瘤,但又聽說,阿常的「發飈」,並不能完全歸咎於那顆腫瘤。

總之,長久以來,伊園家一直堪稱是戰後日本「安樂之家」的模範,但在此事發生後,狂濤巨浪就接踵而來,災劫厄難也蜂擁而至。

多年老伴遽然辭世,而且死的那般凄慘,他自然是深受打擊,而且心中感受非常複雜。愛妻的下場,他感慨萬千,哀傷不已;但妻子死前那些行為,又令他悲憤莫名,怒氣難消——這兩種激情,必定已將他的心撕成兩半。

他大概一直認為:自己的家人決不可能遭遇這種無妄之災——不對,或許不是「認為」,而是「相信」。正因如此,在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血腥「事實」的時候,他才會毫無抵抗之力。

他只不過是個平凡的上班族,是個平凡的丈夫、父親、外公。他的精神狀態一向都保持正常均衡,但反過來,卻也是極易扭曲崩潰的。

他每天借酒消愁,爛醉如泥之後,不管遇到誰,都會拿別人出氣。離退休隨只剩幾年,他卻已不肯去上班了了。再來就是賭博,小鋼珠、麻將、自行車比賽、賽馬、汽艇競賽……無所不賭,像瘋狂般下注,花錢如流水,最後甚至跑到黑道開的賭場去賭,終至身敗名裂,負債纍纍……

阿常去世後,經過一年半,民平也名登鬼錄,命喪黃泉,留給家人的是一屁股債。那天,他在賭場又輸了很多,歸途又跑去喝酒,猛灌黃湯的結果,引起了急性酒精中毒,倒在深夜的公園裡面,就這樣凍死於路旁。

享年五十八歲。一家之主死得何其草率……

(……唉!)

世枝又長嘆一聲,然後用衛生紙把針頭擦乾淨,再將針筒收入盒內。她雙手都帶著薄薄的塑膠手套。從去年秋末開始,她的手指就長了濕疹。她認為那是所謂的「主婦濕疹」,因而掉以輕心未加註意,導致癥狀迅速惡化,到後來連做家事都會產生劇痛,因此最近整天都帶著這種手套以保護十指。

(唉……這個家的下場,會是如何呢?)

窗外天空一片晴朗,艷陽高照,附近的小阿在路邊遊玩嬉鬧,笑聲不絕於耳。。

世枝再三嘆氣。

那些笑聲……分明是在嘲笑我,是在譏笑我們一家!那艷陽烈日分明也是,就是在笑我,在笑我們全家……

藥效發作了,血脈僨張,全身發熱,那種「被迫害妄想」也慢慢消退。

(不行呀!不可以!)

世枝用力搖頭並挺直背脊,無奈……

雖然能借著藥物來提振精神,卻無法根除問題。這一點,她一清二楚。

改建房子時借了很多錢,現在還有一大筆貸款尚未繳清。另外還要賠償那些遭阿常砍傷的人,以及死者的遺屬;還有,民平當初欠下的債……結果,世枝和其他家人便背負了大筆債額,就算工作一輩子也還不完。就在最艱困的時候,松夫竟然……

那是從半年前開始的。松夫原本就多愁善感,一家生計全靠他一人之後,他就受不了了……世枝將這點視為原因。無論此看法正確與否,總之,松夫從那時開始,就在外面沾花惹草,大交女友。

世枝並無明確的證據,但因松夫生性老實,不善隱瞞,所以只需稍加註意,便可發覺。他臉上彷彿就寫著「我有外遇」和「我愛情婦」兩句話。世枝猜想:對方八成是公司內的年輕女職員,因為每逢周六下午,就感覺松夫怪怪的……

這種事若發生在很久以前,世枝定會窮追猛打,嚴詞逼供。一旦松夫泄口風露破綻,她就會大吵大鬧,哭哭啼啼,絕不寬待,並且立刻採取必要的行動,絕不手軟。然而如今的她,已經提不起那種精神,使不出那種力氣了。

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就如同取下環箍後,只要有一處傾斜,全體就會土崩瓦解一般。自從阿常發瘋而死之後,伊園家的「真實情況」就是這樣。

不只是松夫,和男、若菜、獨生子樽夫,甚至連我也……

小阿的笑聲從窗外傳來。世枝一邊蜷縮身子,一邊以無怨的表情,注視著左臂上的注射痕迹。她眼神獃滯,目光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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