冴島美砂子醒了,這種醒來的感覺極其令人不快,就好像剛從黏稠的膠體中爬出來一樣。
天亮了嗎?還是說……現在還是晚上?
美砂子誤以為自己正身處自家的卧室里,想轉頭看看窗外有沒有亮光。可不知為何,她渾身無力,完全動不了。
雙眼對不上焦。她勉強轉動眼球,看了看自己的右側。丈夫武史平時都會睡在她的右邊。然而,她並沒有發現丈夫的身影。
他還沒回來啊……美砂子心想。難道又出大案子了?
好奇怪的感覺……那是什麼聲音?好像是一種很奇怪的機械音……
身體依舊麻木,但雙眼總算對上焦了。她又看了看右邊,隨後又轉向左邊。
這房間有點不對勁。美砂子總算察覺到了異樣。
這——這不是我的家。這不是我家的卧室。
她睡的不是榻榻米,而是床。床的四周圍了一圈透明的塑料床簾。天花板的顏色不一樣,亮著微光的燈也不是她熟悉的形狀。
美砂子混亂了。
這到底是哪兒?為什麼我會躺在這種地方?
她想說話,可嘴裡好像塞了很多東西,根本說不出話來。「老公?」她想呼喚丈夫,可她發出的只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聲,「嗚嗚嗚……」連她自己都被嚇到了。
(怎麼回事?)
美砂子越來越混亂。
(我到底怎麼了?)
她想動一動麻木的身體。可一動,四肢、胸部、腰部,還有臉——劇痛閃過全身。嘔吐感同時襲來。她又條件反射般地呻吟起來。
她這才明白——我受傷了。我渾身都纏著繃帶。四肢也好,臉也好,都裹著繃帶。所以我動不了了。所以我才會那麼痛。
這就意味著,這裡可能是醫院。我也許正躺在病床上。
然而,美砂子陷入了暫時性的失憶狀態。她還沒想起自己為什麼會受這麼重的傷。
「你沒事吧?」女人的聲音傳來,是個陌生的聲音,「你醒了啊?」
床簾拉開一條縫,聲音的主人走了進來。那是個陌生的年輕女人。她穿著白衣,應該是這家醫院的護士吧。她的胸口別著胸牌,上面寫著「加川泰子」。
「你還好吧?疼嗎?」
美砂子本想回答:好痛,好難受。但她還是說不出話來,只能發出沙啞的呻吟。
她再次嘗試挪動身體。
手指——她試著用兩隻手的手指抓住床單。汗水沾濕的布料的觸感順著手指傳來。
接著她又動了動脖子,強忍痛苦收起下巴,稍稍抬起沉重的腦袋。她裹著繃帶的左臂上插著打點滴用的針管。
「別動!」護士大驚失色,急忙勸道。她長得還挺漂亮,有個尖尖的小鼻子。以前——上初中那會兒,美砂子曾暗戀過籃球社的學姐(學姐叫什麼名字來著……)。而這個護士,長得跟那個學姐很像。
美砂子忽然琢磨起來。學姐過得怎麼樣啊?也許她已經結婚生子了。她會給孩子起什麼名字?她的老公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痛嗎?」護士又問了一遍。美砂子邊呻吟邊點頭。
對了。學姐姓富野,叫……富野彌生,大家都管她叫「湯米學姐」①。她現在……啊,不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①「富野」在日語中的發音是TOMINO,和英文名「湯米」(TOMMY)相似。
美砂子凝視著護士的臉,拚命挪動嘴唇。
我為什麼會在這兒?我的丈夫呢?我的女兒呢?
她心中有無數個問題,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等等啊,我這就去叫醫生。」
就在這時,護士背後的透明床簾後悄然現出一個黑影。那是個張開雙肩的高個子男人。
是武史嗎?是他來看我了嗎?
美砂子的視線越過護士的肩膀,看到了人影。她還以為是丈夫來看她了。但幾秒鐘後,她的希望便破滅了。
「別動,千萬別哦!」說完,護士便離開床邊,轉身要走。就在這時,兩條粗壯的臂膀從床簾的縫隙里伸了出來,從正面抓住了護士的脖子。
「啊……」短暫的喊聲響起。
護士拚命掙扎,想把他的手甩開,但他並沒有鬆手。男人撥開床簾,走了過來。他穿著骯髒不堪的衣服。護士的身體擋住了他,所以美砂子看不清他的臉。
男子的雙臂愈發用力。他伸直胳膊,似乎想要將對方舉過頭頂。護士的身體漸漸升起,雙腿不住地擺動。無論她如何掙扎,男子就是不鬆手。
美砂子無法理解眼前的一切,只得獃獃地看著。她並不驚訝,反倒有點失望,因為進屋的並不是她的丈夫。
他們在幹什麼?
美砂子漠然地思索著。
她為什麼要掙扎?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男子就這麼掐著護士的脖子,緩緩轉向美砂子。
他有著一張布滿紅黑色污漬的臉,還有一雙閃著凶光的眼睛。被那深不可測的邪惡視線穿透的瞬間——
(啊!)
美砂子的心中浮現出一個白色光球。光球以雷霆之勢膨脹起來,一眨眼的工夫,就擴張到心靈的每一個角落。
瞪著他的男人與那張醜陋潰爛的臉重疊起來。
(啊啊啊……)
(那個男人……)
光球炸開了。美砂子爆發出野獸般的狂吼。
(我……)
(我們……)
各種景象——顏色、形狀、聲音、感情化作閃光四處飛散。
行駛在山路上的Skyline。握著方向盤的丈夫。躺在膝頭甜甜睡去的莉繪。
車穿過長長的隧道,天空突然陰沉下來。急轉彎時,轎車撞倒了在馬路中間搖搖晃晃的那個男人。
丈夫的手指被咬斷,眼珠被挖出來了,頭被硬生生轉了一百八十度,口吐鮮血,死了。沒錯。他死了,被那個男人殺死了。而且……
莉繪……
莉繪!我曾無數次呼喚她的名字。我還求他放過她。我跪在地上哀求他。可那個男人……
他毫不留情地把莉繪砸在瀝青馬路上。他踩爛了莉繪的頭,撕開了她的雙腿,將莉繪變成慘不忍睹的肉塊。我想碾死那個男人,就坐進車裡。然後——然後我……
黏在擋風玻璃上的是血肉模糊的肉塊。那是莉繪,是我的孩子的屍體。我……
我聽見了嘶啞的沒有抑揚的聲音。吃。
吃,吃。這是那個男人的聲音。吃,吃,吃,吃,吃。我遵從他的命令,沒錯,我……
我吃了莉繪的肉,我親骨肉的肉。
(我吃了。)
胃液被無盡的恐懼推向喉嚨。
(我吃了。)
(我吃了莉繪。)
(我吃了那個孩子。)
美砂子想起了之前發生的一切。因失憶而勉強維持的心理均衡瞬間崩塌。
耳朵深處傳來腐爛的膿包破碎的響聲,血紅的汁水如大雨般落下,改變了她內心的顏色。恐懼與絕望,還有肉體的痛苦,都被埋沒在那單調的顏色之中。
「啊……啊哈,啊哈哈……」美砂子無力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