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前看到的麻宮少年的表情烙印在眼底揮之不去。
照亮四周的閃光僅有一瞬。但茜的確看到了。看到麻宮凝視著她,拚命想表達什麼的真摯神情。
那不是求助的眼神。他的表情中,也沒有對殺人鬼殘忍暴行的憤怒與膽怯。那對黑色眸子中僅存的,只有看破塵世的釋然,以及與這種感情形成鮮明對比的,對茜的擔憂。
「快逃跑。」他是這麼說的,「快逃跑,快點。」
其實茜並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但手電筒的光捕捉到了他的嘴唇,所以茜清楚地讀懂了他的意思。
他說的是「快逃跑」。不是「救救我」,而是「快逃跑」。
「對不起,麻宮。」
茜握緊左手中的手電筒,一下子站起身。
「對不起……」
她轉身跑上坡道。
「對不起,對不起……」
她在口中無數次呢喃著同一句話。不說出聲來,是因為她怕自己會當場哭倒。
雨好像變小了。這興許是錯覺。風亦如此。
濕透了的衝鋒衣掛在嬌小的身軀上,顯得如此笨重,好似鉛衣。心臟狂跳不已,腰腿部的肌肉慘叫不迭。這已是她的極限。
殺人鬼完成手頭的工作後,定會來追捕下一個獵物——她。
巨大的身軀,異乎尋常的力量,雙方的體力相差懸殊。殺人鬼要追上她,恐怕只是時間問題。
疲勞與絕望讓她渾身發軟。
麻宮肯定已經……一想到這裡,她便心如刀割。淚水順著臉頰滑落,與雨水相融。
她緊咬下唇,幾乎快咬出血了。她打從心底里詛咒著那個莫名襲來的瘋狂怪物。麻宮不得不直面死亡,而她竟拋棄麻宮一走了之。因此她也詛咒著自己的無力。
(他究竟——)
(他究竟——)
那傢伙究竟是何方神聖?
她沒看清他的臉,也沒看清他穿著什麼樣的衣服。其實她只是沒那個閑心去觀察他。
棲息在山中的「殺人鬼」——也許是惡魔?又或許是魔物?但他的外形與人類相似。他是個彪形大漢,拿著把巨大的斧頭。
突然,心靈的一角微微一顫。
(哎?)
殺人鬼——將麻宮按倒的那個傢伙,漆黑的影子在奇妙的光線下搖曳。
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茜迷茫了。
(為什麼……)
我認識那個男人。不知為何,她突然冒出了這個念頭。
誰?
他是誰?
突然,腳下的地面一滑。不等茜腳底用力,她便一頭栽倒了。不是泥漿。是某種——樹枝或石塊。她一不小心,踩到了地面上的某種不穩定的東西。
她的臉,栽進冰涼的泥土中。
要不就這麼躺著吧。她產生了自暴自棄的念頭。
那傢伙很快就到了。只要我這麼躺下去,他就會給我一個痛快吧。
橫豎都是死,再怎麼掙扎都沒有用。就剩我一個人,又能逃多遠呢?
在黑暗與暴風雨中,我將被那把斧子大卸八塊,無人知曉。
(不行!)
(不行!)
茜趴在地上,不停搖頭。
我在想什麼呢。怎麼能……怎麼能在這種地方放棄!
麻宮少年的表情在腦海中閃過,他那染血的雙唇一張一合。
「快逃跑。」
「快逃跑,快點!」
手電筒還在她的手裡,白色的光圈在地面飄忽移動。膝蓋與下腹部正隱隱作痛。她咬緊牙關,抬起肩膀。
她支起膝蓋,左側小腿肚好像碰到了什麼硬硬的東西。那東西動了動。就是這玩意絆住了她。
她坐起身,用手電筒照了照。
那不是樹枝,也不是石塊。它沾滿了泥漿,所以茜一眼沒看出那究竟是什麼。但她很快明白了。
她在雨中爆發出一聲怪叫。那簡直不像她的聲音。
那是一條人類的斷腿。
正好斷在膝蓋那兒。褲子的破口處,凝固著黑色污血的傷口若隱若現。聚集在爛肉上的蟲子蠢蠢欲動。
茜站了起來,膝蓋瑟瑟發抖,雙腿使不上勁。
她用顫悠悠的手移動手電筒的燈光。於是她意識到,自己正身處一幕慘絕人寰的景象中。
落在地面上的不光一條腿。
那條腿所屬的軀體就在不遠處。另一條快掉下來的腿朝反方向彎曲著。
而且,那具軀體沒有頭。那個斷面,比斷腿的截面更噁心。
「唔,啊啊啊……」
胃液上涌。
「磯部老師……」
(磯部老師……)
雖然沒有臉,但略顯發福的體型與那件似曾相識的卡其色衣服透露了他的身份。今天白天,磯部老師出門搜尋行蹤不明的大八木一行,卻在這兒被那傢伙襲擊了。
地獄般的慘狀不僅限於此。
再往前看,右邊有個土堤般的斜坡。光圈掃過,一男一女兩個人的殘骸就靠在那上面。
兩人就像昆蟲標本一般被一根黑色木樁釘在斜面上。他們與磯部的屍體一樣都沒有頭。骯髒的白色T恤衫與紫色上衣……
(是他們。)
(是他們。)
他們也被那傢伙……
茜忍無可忍,彎下腰嘔吐不止。然而她的胃裡空空如也,吐出來的全是酸臭的消化液。喉嚨「咕咚咕咚」直響,淚如泉湧。
大家都被殺掉了。大家果然都被那個從地獄深處冒出來的怪物給……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野。她忽然想起身在東京的父母,他們應該早已進入夢鄉。還有從小到大都像她的分身般的妹妹的面容。
(救救我……)
(救救我……)
她從未如此思念家人。
(救救我!)
(救救我!)
任她如何呼喚,都不會有人前來搭救。象徵殺戮的暴風雨在山中呼嘯。如今的她已是孤立無援。
風雨聲中,傳來逼近她的腳步聲。
他來了!
茜把慘叫聲吞回肚裡。
那傢伙來了。他來追殺最後一個獵物了。他來殺我了!
快逃跑!她如此命令自己的身體。能逃多遠是多遠。
她強忍著不讓自己繼續嘔吐,拚命直起身,從屍體旁邊繞過,再次飛奔。
她的雙腳被泥漿絆到好幾次。每摔倒一次,她都會感覺到追殺者離自己更近了一些。這份壓迫感,就好像那把黑色的斧頭馬上要飛過來似的。她顫抖不止,卻絕不會回頭。因為她覺得一旦回頭,恐怕就再也動不了了。
不行了。跑不動了。
她無數次想打退堂鼓。膝蓋都快斷了,不知跑了多久。
茜終於爬到了坡頂。
雨總算開始變小,風也平息了不少。
對她而言,這算是天大的幸運。她來到通往山脊的路。如果仍是狂風暴雨,嬌小的她定會瞬間被刮跑。
路在前方分成兩條。
手電筒的光捕捉到被雨水淋濕的古舊路標。
朝左的箭頭下寫著:「雙葉山·五十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