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A) 第一章

「茜……姐姐……茜……姐……」

少年逐漸被黑暗吞噬。茜聽著他的呼號……

(麻宮!)

(麻宮!)

茜匍匐在泥水之中,張開了嘴。她想呼喚少年的名字,可嗓子就像痙攣了一般出不了聲。

穿過樹葉落下的雨點毫不留情地拍打著她的身體。衝鋒衣的帽子滑到肩膀上,長發淋濕了,胡亂地披散開來。

茜顫抖著,再次張開嘴。

「麻宮——」她用盡全身力氣擠出一聲喊叫。然而,她的聲音被雨聲掩蓋,連她自己都聽不到。

剛才發生在她眼前的一切。

剛才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

剛才……

茜的右手還牢牢地握著麻宮的手,穿著黃色衝鋒衣的他卻已不在那隻手的延長線上。那裡唯有黑暗。

她的精神已到承受的極限,只能凝視著填滿眼前全部空間的黑暗。接著,她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他的手。

啊,這到底是為什麼。

心靈忽然失去了焦點。她就這樣被拽進潛伏在她內心深處的某個噩夢中。

(那是——)

(那是——)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什麼時候的事了……)

回聲般鳴響的聲音。

那是——在兒時,上初中前,茜常常會被噩夢驚醒。

(被噩夢……)

(被噩夢……)

睡夢中,她會突然發出慘叫把父母吵醒。醒來後還會頭痛欲裂,就跟發燒了似的。心噗通噗通直跳。眼淚汪汪,渾身冷汗。

她一直都是個睡覺很不踏實的孩子。當然,現在的她已經不像當年那樣了,但睡眠質量仍舊差強人意。每次躺下閉上雙眼,她都會下意識地提起戒心。她就是如此害怕睡眠。

噩夢。

而且總是一模一樣的噩夢。

為什麼會做那種夢呢?那個噩夢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那是——)

(那是——)

(我知道……)

(我知道……)

其實她知道,那是某種「體驗」。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是我還不懂事的時候經歷過的事。這件事變成了「噩夢」,不斷在我的心中復甦。

那些記憶並不完整,只有一個模糊的框架,並沒有細節。

不過這隻能說明,她無法將這份記憶帶到意識表層。其實在她內心的陰暗角落裡,那些記憶依舊鮮明。那一天的體驗——那個場面的顏色、聲音與氣味。

那是……沒錯,是上小學前的事了。

那天傍晚。

夏日的餘熱仍在肆虐,越來越短的白天也奈何不了這份炎熱。那是一個初秋的傍晚。

她穿著白色上衣和茶色背帶裙,戴著黃色的帽子,背著黃色的包。

不知為何,那天她回家的時間特別晚。她邁著踉蹌的步子追逐自己的影子。

她孤身一人。

暮色漸濃。空氣溫熱,混雜著不知何處飄來的晚飯的香味。

小小的心臟有力地跳動著。她背對著逐漸降下西方地平線的紅色光球奔跑著,彷彿在逃離光球的追逐。

她想快點回家。

並不是因為母親會擔心她。只是,朝孤身一人的她逼近的黑暗氣息,讓她幼小的心靈產生了恐懼。

前方出現了一個鐵路道口。那是行人專用的道口,車是過不去的。

她並不喜歡道口。

警報器的聲音總是突然響起,彷彿兇殘怪物的狂笑;黃黑條紋的欄杆是如此刺眼,好像企圖捕食她的怪物的觸角;最要命的是那彷彿能破壞世間萬物的轟鳴、地震與狂風!

光是想像一番,她就想轉身逃跑。

為了不驚醒沉睡中的怪物。

她躡手躡腳而又迅速地穿過第一個道口。

十米開外的地方還有一個道口。那片地區的上下行鐵軌是分開設立的,並有著各自的警報器與欄杆。

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

西方的天空紅得可怕,房子與大樓只剩下漆黑的輪廓。半個太陽已經沉到地平線以下。

黑暗離她越來越近。她哭喪著臉轉回前方。

就在此時,擊打金屬的響聲從天而降。

她嚇得跳了起來,她趕忙捂住耳朵,呆若木雞,動彈不得。

被發現了!

她驚恐萬分地在心中吶喊。

被發現了!得快點逃!否則……

很快就到家了。走過第二個道口後轉個彎,再……

她飛奔起來。

噹噹。警報器的響聲一路追來。

她拚命地奔跑。然而,當她走到第二個道口前時,聲音超越了她的身體。

就像會分裂的怪物充滿惡意的襲擊,眼前的警報器開始鳴響,嘲笑著倉皇逃竄的她。

虎紋觸角伴隨著嘎吱響聲粗魯地落下。她用雙手死死握著書包的肩帶,顫顫悠悠地往後退。

被抓到了。她心想。逃不掉了。

列車很快就到。怪物般的轟鳴,會讓四周的空氣、泥土、青草都會發出慘絕人寰的喊聲。而她,只能孤零零地,抱頭蹲下。

先是身後的道口。然後……

地動山搖。聲音越來越近,她嚇得渾身僵硬。這時,她發現道口的另一頭有個人影。

是誰?那是個沒見過的男人。他面對夕陽,臉都被陽光染紅了。他正用空洞的眼睛望向道口對面。

一瞬間,她忘卻了凶暴吼叫的警報器與不斷迫近的轟鳴,歪起小腦袋望著那個男人。

有點奇怪。

有點……

空氣開始破裂。黑鐵鑄成的怪物扭動著長長的軀體,咆哮著朝她襲來。

從左到右。一眨眼的工夫,男人的身影就不見了。狂風掀起她的帽子。還好她系著帽繩,帽子掛在了她的背後。

就在這時,她聽見了貨真價實的、臨死前的慘叫。在震耳欲聾的轟鳴中,傳來一種異樣的聲音。那是人類的喊聲。

好像有什麼東西撞上了她的左腳腳踝。與此同時,臉頰感到一絲細微的疼痛。啪。某種溫熱的東西……

她低頭一看。

那竟是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物體。她一臉迷茫,伸手摸了摸臉頰。濕濕的,滑滑的。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

在紅色的夕陽中,她花了好久才理解那究竟是什麼。

白色上衣沾上許多紅色的污點,還在不斷擴大。臉頰與手上的液體是人類的鮮血。這時,她才察覺到腳邊的物體是什麼。

那是人的斷手。

那人在電車開來的時候跳進了鐵軌。車輪扯碎了他的肉體,與死亡同時飛散而出的碎片夾帶著血液,包括這隻斷手。

沾滿鮮血的死者的手彷彿在向她求助一般,死死抓著她的腳踝,就是不放手……

噩夢是充斥著單一紅色的世界。

熊熊燃燒的火燒雲是紅的,從天而降的血滴也是紅的。大地的震顫令人產生萬物崩潰的預感,還有斷手的幻影在匍匐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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