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菌子

他名字叫菌子,一個縣公署的第一科一等科員,換了許多知事大人,他的事還是因他為人可靠,無別人那種野心,所以一直保全下來。那張辦公桌,菌子伏到那上面已有了三年余,那張坐幾,為菌子的後衣幅近股處挨擦得已極其光滑,同事們到無笑話可談時,把這几子拿來討論菌子的資格,也很有許多回數了。可是菌子自己,卻滿不在乎,對坐幾也同別的一樣,取的是無抵抗手段。

同事們都是這樣,彷彿逗一匹貓或哈叭似的玩,很親昵地喊「菌子,菌子」,他有時也應,有時又不做聲,看叫喊他的是什麼樣子一個人。遇到自己上司,當然是很恭敬很爽利的答應著,平等同事則不理,至於下一級的錄事,則菌子自有他外貌上的威嚴,壓得住那些小職員了。

有時他也會學到抵制,但這抵制方法也全是近於自衛的,那是因為菌子這名字並不是他的本名。不過這名字用到他身上,實在又是極其適宜。所謂適宜,請各位不要誤會,並不是因為他也能象三四月間,七八月間,潮濕的松林中產生那類菌子,可以拾回來炒或煮湯,作為晚飯時一味可口的菜的緣故,乃是形象。全縣署對於他感到的趣味,也可以說是他同真的那類松菌一樣,又柔滑,又濃,又……他真象一朵菌子!頭大而圓,頂略尖起,矮腳桿,腰成筒形,同股部找不出它們的分野來。頸項同下巴地方,常有許多襞褶……拿一朵初生出地面的松菌來形容這人,在他自己除了用「我是人,人是動物,不能用植物來打比」一類很勉強的話辯解外,似乎也很難找出一個有力的不承認比擬恰當的理由了。

菌子從什麼地方來的,誰也不能知道。大家所知道的就是這個地方並不是菌子出生地。雖說菌子學著A地方的人說話能極其相象,但A地人就說這人到縣中還不滿四年。且最明顯的是A地並無菌子一個熟人。想打聽這個人的身世以及他的過去生活,實在是一樁很不容易的事!你遇到這人問問,答說大約是從湖北西邊那裡什麼小縣分來的吧。試去再問一個,第二個人又會說菌子大約是成都地方人了。三個,四個……你若不怕麻煩,一直問下去,回答的總沒有兩個人相同。

實在說來,他們都不知道,近於捕風。各人但憑了菌子的各樣不同的性格同身軀的模樣,發抒各人的意見,使想打聽他身世的人竟莫知所從。當然,我們認為可靠的,就是去問他自己。然這個又會使你失望!平時人家問到這類事時,他總是不大願意開口。慢慢的卻你情不過,或迫不得已不得不說話時,他就答應你原籍是四川成都府小北街人——但對別一個,他便又把原籍改成湖北來鳳縣人了。或者又是河南信陽州前街或別的什麼,總之,由他亂說罷了。菌子之所以不願把自己生長地方說出的緣故,一半大概是自己對這事也無從確定了,另一半就是防禦同事的嘲弄。因為問他這個的,有一半以上多是些壞透了想拿菌子來取笑的人。

菌子又似乎是有了什麼隱匿事故,對於他的原籍,就是到許多正經事上,也還是依然保守著一種秘密。這種隱匿,我們當然不會疑到是菌子犯了什麼罪所以如此。我們看看菌子的生活,就可保證他為人是在法以內的好百姓了。但也有點奇怪。片子上,菌子很明顯的印著自己名號,旁邊還加了一行A縣第一科員,把籍貫不提。至於到縣署造報全署職員名冊時,他竟索性填上A地方人。縣長對這個也曾問詢過他,說是應把原籍填上。你們猜他是怎樣回答的!照菌子平時那種期期艾艾的言談,會以為這次菌子要受了窘吧?誰知當時菌子卻很慷慨的說,到A地有了整整三年,照現行省憲所定,把A地的公民權早得到了,從前那個生長地似乎無寫上之必要。職員錄上關於履歷一行他也不填。所以我們從縣署職員名冊上,想找到菌子的以前一點痕迹,也是無從找起。

有一天,辦公室中,科長科員僱員各人在沉靜的辦他所應辦的事件,教育科一個科員,正拿起一極大木板尺在長桌上畫一張學校分區表。菌子把公事辦完了,負著手站在桌邊,看同事彎了腰在那裡縱縱橫橫打線格。先還不為科員所注意。

到科員抬起頭放一口氣時,見到菌子那牙齒略露微笑著的和氣臉面了。菌子見同事望到他,忙好意的同情的說:「太費事了,這個……!」

「菌子事辦完了吧,幫個忙為我畫畫!」其實這是一句玩笑話。

「這個——怕畫壞了。」菌子就很認真的辭了,但心裡卻想,就幫一下忙也很好。

「畫壞也不要緊,」那個科員,就把手中那三尺余長的木尺送到菌子肩上去。

遠一點,一個科員聽到這一方面的交涉,就插言了,「菌子大哥!到這來辦吧,一件頂短頂容易的公函!」

菌子這時正想辦一件什麼公函之類,消磨這空餘時間,就想走過去。然而教育科員把他拉住了,說「他是朋友,我就不是朋友么?」忙到分辯,「都是朋友,都是朋友!」

那一邊,還是大起嗓子喊著,「菌子老哥。」

這使菌子陷到困難中了。偷偷的瞅了一下這畫表格同事的臉色,同事知道他在覷自己,就故意放下臉嘴,真象有一點生氣的神氣,且把牽著菌子袖子那隻手也縮回到自己嘴巴邊抹著鬍鬚。菌子並不很笨,知道果真是為那一邊儘力,則未曾儘力這一邊就有了不平了,所以最後跑到自己座位上去,表示兩人的忙都不幫。

他自問處置這事是非如此不行的,其實畫表的這位同事,卻並無借重菌子的真心。

不知是誰一個發起一句話,又討論到菌子的來源上來了,第一科科長,菌子的上司,正在擬一個電稿,竟抽出空來說,從菌子肥肥的圓腰柱上,斷定菌子是一個浦市地方的屠戶的兒子。這話聽來似乎很可笑,於是大家都笑了。其實這也很有道理。浦市地方,的確隨時都可以遇到胖子,不單是屠戶。

然而一個司法書記官姓陸的又用菌子的鼻子去反證科長的錯誤,他說:「大家想想,浦市地方,可以找得出一個那麼壯大那麼肥厚的鼻子么?」

科長在心裡忖度了一下,在浦市地方,似乎當真不容易找尋一個有點俄國人風味的鼻子,所以也不反駁司法書記官了。然而司法書記官把菌子定為河南人的話,也是極不可靠。

據一個住過信陽四年的科員說,信陽地方人也就缺少這類鼻子。並且河南人不會那麼矮圓,這是人人都知道的。

「那就算成都人吧,他自己說的!」先時把菌子喊做大哥那位科員開了口。

「成都人是叫雀,不會那麼訥訥,」畫表格那位科員如報復似的證明前話的錯。

「那就算麻陽人吧,」不知誰一個說。

「麻陽人會同人結乾親家,菌子這個就不行。」科長把前話又駁死了。

討論的終結,還是無結果,於是付之保留。

同菌子同科一個科員,看到科長電稿已完,對菌子的問題也有點疲倦了,想出了一句新鮮話,很莊嚴的從座位上站起來。

「朋友,莫那樣吧!」菌子把頭抬起說了,話中有哀求意思。

那同事走到菌子這邊來,「你不曾發過一個大誓同我說過么?你會自己忘記了!」又拍菌子的肩。

「我何嘗……我們是朋友,應當少嘲弄一點。到夜間,我們可以去南街上那甜酒鋪吃點什麼。」菌子話說得很輕,想用請客去與商量同事。

然而結果卻失敗了,想不到同事卻故意高聲說,「大家聽聽,菌子夜裡請我到南街上去吃甜酒雞子,你們誰願去,可以一路!菌子都請,大家不必嫌棄。」

這同事極其聰明,又特別對科長做出諂媚的微笑。「科長你哪家晚上左右無事,也就去去吧。菌子是很大方的,同他客氣了他反生氣。」又回頭向陸書記官,「陸先生,我們都去,不然菌子會說諸位看不起他!」

這書記官,原是一個最饞嘴的,無事時,還到處去敲別人酒吃,如今是菌子的東道,忙說去去,菌子先生請哪有不去的道理。其餘同事有明知是那科員做的鬼,因為要戲弄菌子,也一齊哄然答應了。

菌子呢,這時想飛,可是飛是夢裡才能夠辦得到的事。他又象這原是一個夢,腋下頓然生一對翅膀,想飛到別處去,卻被同事把翅膀搶去,自己陷到手足無措的包圍中了。到後看到科長都認真答應了,才喃喃呢呢說,手邊此時無錢,過幾天吧。陸書記官卻立時命聽差去請會計來,為菌子預支了三月份薪水三分之一。

宣布菌子請客那位同事,待到會計取錢來時,取了一半拿在手中,揚手大聲說這是五塊,大概夠了,暫時由兄弟保存,到了夜間八點鐘,各人就請到甜酒鋪去,不必再用帖子請了吧。說完,把一張五元票塞到衣袋中去了。

同事都望到菌子笑。菌子不敢對同事們望,視線斜落在桌上餘下那一張五元鈔票上。票子上一角已略模糊了,褐色的花紋紙面上,有兩顆小紅印,菌子原是治過《說文》的人,認得一是「總理之穎,一是」中國銀行「。印之下,略歪一點的地方,有一行橫的紅色號碼是00735。菌子無意思的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