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消失的夜晚

9月26日,凌晨3點30分。

「視點」離開正在黑暗館西館一樓的房間中傾聽朋友說話的現在的「我」,滑入包圍著夜晚的深沉而柔和的黑暗中。它一分為二,分別滑入鄉村少年和從塔上墜落的年輕人的身體里,在各自身上經過幾次不安定的沉浮後,又離開他們,滑入同樣的黑暗中,合二為一,成為原來的「視點」。

合二為一的「視點」螺旋升上空中。時大時小,時急時緩,持續扭曲且不規則地迴旋。不久——

「視點」也許無法感知統治「世界」的秘密而冷酷的惡意。它輕易地超越法則,時光倒流,飛落到18年前的9月4號——「達麗婭之日」的當時當地。

……被深山老林包圍的小湖(……這是18年前的那個見影湖)。浮在湖中的小島(……這是18年前的那座島)黑黢黢盤踞在島上的形狀怪異的館(這是18年前的那座黑暗館)。

「視點」的主體依然在昏暗的混沌中,隔著半透明的牆看著正在展開的現實。而且只有依靠偶爾蘇醒的感覺、認識和思考的片斷(……超越了18年的時間,現在在這裡)才能將其把握……

……東南西北的四棟建築包圍著寬廣的庭院(啊……對了!北館和18年後的形狀不同。它被毀於這一年冬天發生的那場大火中)。

「視點」滑入南館。

他發現一個少年悄然站在一樓的走廊中,便靠近他,與其重疊,合而為一。

……9月24一號,星期二,晚上11點10分。

少年來到南館一樓的那個房間。

黑門旁掛著一塊牌子,上面用毛筆寫著「諸居」兩字。住在裡面的諸居靜是浦登家族的一個傭人,在這裡已經工作了十年以上。

其丈夫也被浦登家族僱用,比她大1歲,名叫甚助,七年前在他45歲時離開人世。據說是腎病。自那以後,只有諸居靜和兒子忠教住在這裡。

關於她家庭的這些情況,少年已聽諸居靜本人說過,但還談不上完全理解。關於諸居靜這個「傭人」在館內的地位、自己和她的關係以及自己的地位和境遇,他也沒有正確把握。如果來南館的這間屋子,就能見到「諸居媽媽」,她比其他人對我好——少年內心是這麼想的。

少年名叫玄兒。(……玄兒!這是18年前的浦登玄兒!)浦登柳士郎的亡妻康娜在九年前的暴風雨之夜留下的遺孤。

上月初,玄兒年滿九歲。最早告訴8月5日是他生日的不是父親,也不是外祖父、曾外祖父,而是乳母諸居靜。那時,玄兒還待在遠離宅邸的十角塔,在塔上最高層的囚室里,過著不同尋常的幽禁生活。

當然,玄兒自己從未想過這種狀況是否「異常」。因為他還無法知道「普通人」的「正常」狀況是什麼樣。就算「囚室」、「幽禁」之類的詞,他當時也還不知道。

玄兒是在9月中旬以後從十角塔出來,住進北館二樓房間的。

至今才過了一周左右的時間。

從記事起,他就獨自待在塔上那間昏暗的房間里。此後的好幾年,原則上他都不許外出,起居、吃飯、排泄、玩耍、學習、運動……一切都被迫在囚室中進行。所以,對於玄兒來說,那間屋子和從諸居靜偶爾打開的窗戶中看到的景色就是自己的整個「世界」。

突然有一天,他被莫名其妙地帶出房間,某種意義上穩定的「幽禁生活」就此打上終止符。於是,玄兒不僅沒有獲得空間上自由的解放感,反而感到巨大的困惑、不安和恐懼。

完全不同以往的「外面的世界」——那裡有寬敞的房間,寬敞的庭院,許多人;有各種傢具、工具和玩具;有書、畫和雕像;有天空、大地和花草樹木;還有那麼多從人們口中傳出的聲音和語言。玄兒未知的事、物和概念正如洪水般泛濫開來。

突然擴大幾十倍、幾百倍,甚至幾千倍的「世界」。過於懸殊的落差,不能不讓玄兒感到困惑、不安,甚至恐懼。否則就只能盡量把心封閉起來,避免和「世界」接觸。

對於過於廣闊的「世界」,玄兒不知道到底該把目光投向何處,去哪裡,感受什麼,思考什麼,怎樣思考。如果勉強面對一切,就會立刻感到頭暈目眩。

此時他想起諸居靜曾經拿到十角塔的那個玩具。那是所謂拼圖的非常初級的玩具,將剪開的厚紙片在畫框中拼成畫。對於玄兒來說「外面的世界」就像未完的拼圖,到處缺失著構成「世界」的碎片。

無論是所見、所聞、所觸及的,還是人們臉上的表情,口中的話語,表現出的感情……一切彷彿都少了什麼,缺失了什麼,欠缺了什麼。但並非這個「世界」本身缺少,而是置身於「世界」中的自己身上少了些東西。幼小的玄兒開始模糊地感覺到這樣。

自己從十角塔的囚室里解放出來,至今已過了約一星期,但一有什麼,還是會不自覺地去諸居靜身邊。和她在一起,看到她的臉,和她說話……這樣多少可以解除自己的困惑和恐懼。正因為如此,所以今天晚上又這樣……

聽到敲門聲,諸居靜(……諸居靜!這個40歲上下的女人就是諸居靜!)把門打開一道細縫,站在屋子裡,問起來。

「您吃了嗎?今晚宴會上的菜肴。」她的聲音和表情比平時都要生硬。

玄兒閉著嘴,點點頭,在昏沉的腦子裡回想了一下大約一小時前開始的宴會上出現的一連串事情。

「您吃了,對嗎?玄兒少爺。」

「嗯。」

「請您說『是』。」

「啊……是。」

從未喝過的紅色水——好像叫「葡萄酒」、紅黑色粘稠的湯以及麵包和其上塗得像黃油的東西。除了麵包,其他都非常咸,味道怪異,只能小口小口地吃。其他人——「父親」、「外公」、「曾外公」還有兩個「姨媽」——都默默地吃完。他奇怪——他們怎麼能若無其事地吃完如此怪味的東西呢?他聽說今晚的宴會上有某種特別的食物,但如果是這些,他覺得還是在十角塔時,諸居靜每天拿來的飯菜更可口。

叫葡萄酒的紅水,味道特別奇怪。不知道為什麼,稍微喝一點臉上就發燒,心跳得厲害。桌上和牆上燃燒著紅蠟燭,充斥整個房間的甜甜的氣味讓人頭暈目眩。

這個被稱為宴會廳的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畫。畫上的絕色佳人以前從未見過。

——這是達麗婭。

聲音沙啞地告訴自己的是曾外公——玄遙。

——是玄兒的曾外祖母。

他還是一點都不明白。玄遙眯起凹陷的眼睛直視茫然的玄兒。

——血緣是不爭的事實啊。

玄遙低聲嘀咕道。

——雖然還是孩子,但他的面相越來越像達麗婭了。還有康娜……對吧,柳士郎?所以你也……

柳士郎是「父親」的名字。聽到玄遙別有含義的話,柳士郎表情嚴肅地抬起頭,用冷峻的目光看看玄遙和玄兒,隨即點頭低聲說了聲「是的」。

——我不否認,這孩子確實……

對於他們的對話,玄兒還是完全聽不懂。

——「血緣是不爭的事實」是怎麼回事?「面相」是什麼意思?

「玄兒少爺。」諸居靜的喊聲把玄兒喚回現實中,「怎麼啦?」

玄兒默默地搖搖頭。抬眼看到「諸居媽媽」擔心地皺著眉。但是,她只是站在房間里,並不打算把開了一道細縫的門再打開些。

怎麼回事?玄兒心中產生一絲疑問。

「媽媽。」玄兒靜靜地出聲喊諸居靜。

自己己被告知她並非「真正的媽媽」。自己也這樣提醒自己。

「真正的媽媽」叫康娜,九年前生下玄兒後不久就去世了。諸居靜是浦登家的「傭人」,因為「傭人」不是「家人」,所以不能成為「真正的媽媽」。

即便如此,玄兒還是叫她「諸居媽媽」或者單純叫「媽媽」。

在十角塔的時候一直如此,從塔里出來後,她也同意沒有他人在場時可以像以前一樣。但是——

「不能這樣叫。」諸居靜緩緩地搖搖頭,「以後不能這樣叫了。我不是玄兒少爺的媽媽;雖然從小我把你當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但玄兒少爺己經從塔里出來了,而且還參加過今晚的『達麗婭之宴』從此就不能……」

「為什麼?」玄兒忍不住問道。他無法理解她的話。為什麼突然她會這樣……

「總而言之不行。」諸居靜又搖搖頭,「柳士郎老爺終於消氣了……」剛說到這兒,她慌忙改口,「啊,不!玄兒少爺已經九歲了……是從孩子變成大人的年齡了。而且,你已經離開十角塔成為自由之身,還參加了『達麗婭之夜』的『達麗婭之宴』。作為浦登家的繼承人,你已經得到正式承認。」

「……」

玄兒依然聽不懂她的意思。可以說基本上不知所謂。他越想腦子越亂,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所以,你不能像以前那樣來我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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