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白色迷霧的籠罩中,我又茫然了。時間長得讓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覺……我一直在茫然之中,連自己是誰、為何在這裡、做這些都不甚清楚。
不過,在意識的角落中,我隱約感到迷霧消散的時刻即將來臨。我還隱約預感到——在我慢慢睜開的視野中,將會出現什麼。
——是那座西洋館。
紅瓦的高牆。緊閉的青銅格子門。門裡面那陳舊的兩層西洋館。咖啡色木製骨架附在暗淡的象牙色牆壁上。坡度很陡的藏青色房頂和帶著些許神秘的天窗。那彷彿是隱藏著無限秘密的異國城堡。我不可能再與那早該湮滅的建築重逢了——啊!是的,我又在做夢。這是在夢中出現的情景。和昨夜的夢一樣。不,不只是昨夜?之前我一定也做過幾十次甚至幾百次同樣的夢,只是已經忘了年前那個夏末的夢,當時我才八歲。
迷霧散去,紅黑色的晚霞在天空中擴散開來。不知從哪兒響起了毛蜩的叫聲。回頭一看比我小三歲的弟弟?……不在身後。
弟弟不在。
我獨自一人。
——怎麼啦,滿身是泥?
現在已無法再見到的那個人——母親的聲音,突然在耳朵深處響起。
——你們玩什麼呢?
——那可不行哦。
……媽媽!
——你還是哥哥,竟然……?
……對不起,媽媽!
——不能隨便進別人家!
……但是,那宅子現在空無一人。
——不許回嘴!
……是,媽媽。
溫柔美麗而又冷漠可怕,彷彿近在咫尺又好像遠在天邊?關於母親的記憶無可奈何地被凝固在此。
——要是有個萬一怎麼辦?
……對不起,媽媽!
——下次再發生同樣的事情,就讓你爸爸臭罵你一頓,知道嗎?
……是,媽媽!
父親叫保治,母親叫曉子。她是個非常適合穿和服的美人。
……對不起,媽媽!
我小聲說著「對不起」,手卻伸向格子門。纏在門上的鎖已被切斷。不用費力,大門就發著輕微的嘎吱聲緩緩地開了,吸引我向院內走去。
我穿過荒廢前院的紅磚小路。滿地枯葉在突然吹過的乾燥的風中發出耳語般的聲響……突然,我發現——
季節不同。那不是11年前的那個夏末。那時秋意已深,變色的樹葉開始從樹上掉落的時候……
……啊,媽媽!
在揮之不去的罪惡感的折磨下,我戰戰兢兢地向前走去。
小徑深處出現了房子的大門。而且,在那扇褐色雙開門前,我看到裹在柳綠色和服內的那個人的背影。
……媽媽!
毛蜩彷彿受到驚嚇,鳴叫聲戛然而止。頭上晚霞也隨之猛然鮮紅起來,我心中一陣戰慄。
……不要,媽媽!
我想大聲喊,但怎麼也發不出聲音。想追上去,但怎麼也挪不動腿。
……不要,媽媽!
……回來,媽媽!
她沒有感應到我在心中的叫喊,打開門,消失在西洋館中。
……媽媽!
我渾身無力,呆若木雞。晚霞的紅色愈發鮮艷,雲層膨脹開,幾乎覆蓋住整個天空,片刻後,鮮紅刺眼的雨開始從雲層中落向地面。雨……不,不是雨!那不是雨,是火焰!無數滾滾燃燒的火焰,宛如火山熔岩,向著她進入的西洋館傾瀉而下。
眨眼間,火焰點燃房子,整個建築熊熊燃燒。晚霞下的天空不知何時失去了光亮,取而代之的是夜空的黑暗。無情的紅黑色的熊熊火焰,猛烈炙烤著周圍的黑暗。
——不行,不能靠近!
不知是誰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危險!快,退後!
這是聚集在火災現場的大人們攔阻打算靠近房子的我而發出的命令。
……媽媽!
我哭喊著。
……啊,媽媽!
媽媽!媽媽!媽媽……
……對,是的!11年前的那個秋夜,我的母親就這樣成為了不歸人。享年31歲。對於周圍人來說,她死得實在太早,太突然。
那天的真相到底在哪兒?
從那個秋日傍晚直到深夜,在我家附近的那棟西洋館中發生了一場大火。轉天早晨,從灰燼中,發現了一具被認為是我母親的焦屍——我覺得大家所知道的恐怕僅此而已。
空房裡發生如此大火的原因無法判斷。是人為縱火、自燃,抑或是事故呢?火災原因最終不了了之,事情就這樣過去。
據說她——母親是獨自沖入已經著火的房子中的。一副走投無路的樣子,嘴裡不停說著什麼……這是幾個在現場目擊者的證詞。
火災發生幾十分鐘後,我才知道。之前自己在哪裡,做什麼,已經記不清。惟一能確定的是自己並不在家。我想可能獨自外出了,但沒留下更具體的記憶。
當我趕到現場,火勢已經猛烈到連趕來的消防隊員都感到害怕的地步了。聞知母親好像在裡面,我驚訝、慌亂,想靠近建築卻被大人們攔住,只能站在那裡哭喊。當時的狀況,連訓練有素的消防員都無法沖入救人。
說不定母親是為了尋找我才跑進那棟房子的。
我私下這麼認為。
同一年的那個夏末,由於弟弟的告狀,我被母親怒斥一頓。但是,在那以後我還是繼續獨自潛入那棟西洋館。或許母親發現了我的行為,所以在火災發生的那個傍晚,她以為不在家中的我還在那棟房子里玩耍,所以……
這麼想或許只是我愚蠢願望的表現而已。
如果她不顧生命安危,真是挂念自已的孩子——不是弟弟,而是我——的話……如果真是那樣?……在我暗自這樣期望的貧瘠的內心深處,當然也強烈存在著截然相反的希望。因為果真如此,那就是說她是因為我才被捲入火災而喪命的。是因為我,因為違背她的命令繼續潛入那棟西洋館的我……
……就這樣——
關於她的記憶被固定於此。溫柔美麗而又冷酷可怕,彷彿近在身旁又好像遠在天邊,……關於她的記憶以這種矛盾的形式,被包裹在無法修正的堅硬厚殼中。
今年5月的那個晚上,在白山玄兒家附近發生了火災。當時的情形和狀況讓因為事故而暫時喪失記憶的我回憶起11年前的這件事。
在無盡的夢中,無情的大火依然熊熊燃燒。
——這可不行啊!
火焰深處響起母親的聲音。母親被燒得面目全非,浮現在炙烤著黑暗的搖曳的火焰中。
——這可不行啊!
那聲音,那張臉慢慢變成另一個女人的聲音和臉。
——多保重!
……啊,這是……
——你一定要多保重啊!
這聲音,這張臉!
對,這是她的聲音,她的臉;住在家鄉,比我小兩歲的……
去年春天,在我18歲生日的那天,我和她訂了婚。兩家按照老風俗交換婚約,這麼早就訂婚在現在的確少見。
她是我表妹,現在就讀於當地的女子高中。在我去東京後,不到兩星期就會寫一封長信給我。當我暫時性失憶,住在玄兒家的時候,她總收不到我的回信,擔心不已。
——你好嗎?
這是她的聲音,她的臉。
——在大學,要好好學習呀!
這是她的……不,等等!她……她叫什麼來著?她的姓氏,她的名字……為什麼,為什麼我想不起來?是因為在夢中嗎?還是我又喪失記憶?
不知為何,我忘記姓名的她的臉,這時恢複成11年前的母親的樣子。但是,當我剛想喊「媽媽」的瞬間,又變成她的樣子?……無需迷惑。
是的,現在無需再深入思考,我早就意識到——自己希望能從表妹的樣子、聲音?……或許是她的整個人上,找到己故母親的身影。——我早就知道,早就意識到。
——喂!
這呼喚我的聲音是那個約定終身者的聲音。也是現在再也無法見到的母親的聲音……
——喂!
這聲音晶瑩剔透,又像是小鳥的鳴叫聲……
——喂,中也先生!
……不對。這,這聲音是……?
——你很吃驚,中也先生?
——你生氣了,中也先生?
搖曳的火焰中浮現出的那張臉不斷擴大,然後慢慢裂成兩半。
——喂,中也先生!
——我們有事相求,中也先生。
是美鳥和美魚。這對美麗的畸形姐妹的面容完全相同,聲音也如出一撤。
——不行嗎,中也先生?
——你討厭我們?
……我是一個人,你們是兩個,所以那是不允許的。我慌忙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