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瀰漫的蒼白大霧中。
我彷徨其中,時間長得讓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覺。我是誰?為何在這裡……連這些基本認識都無法確認,彷徨其中。當我彷徨著的時候,大霧終於散去,那個西洋館緩緩地出現在我的視野中。
紅瓦的高牆,緊閉的青銅格子門,門對面那陳舊的兩層西洋館——咖啡色木製骨架附在暗淡的象牙色牆壁上,坡度很陡的藏青色房頂和帶著些許神秘的天窗。那彷彿是隱藏著無限秘密的異國城堡。那早該湮滅的建築就這樣出現在眼前。
對這當然不是現實中的事情;我在睡夢中看見的,這是夢。
儘管我在意識一角,是如此感覺,但夢中的自我並沒有採取相應的行動。
如此濃密,將世界完全覆蓋的大霧竟完全消散了。我回頭一看,一個幼小男孩就站在身後。那是小我三歲的弟弟。
不知何時,紅黑色的晚霞在天空中擴散開來。不知從哪兒響起了小蟲的叫聲。——啊,這是11年前的夏末時分,我八歲的時候。
纏繞在格子門上的鐵鎖已經生鏽,只要用力一推,就斷裂開。我拉著弟弟的手,走進大門內側。
紅磚小路穿過荒蕪的前院,茶色的玄關大門緊閉,其旁邊窗戶上的幾塊玻璃已經破碎、掉落……
……我讓弟弟留在原地,自己打開一扇窗戶,溜進館內,繞到玄關,從裡面把門打開,把弟弟召進去。一瞬間,我產生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儼然就是這個西洋館中的住戶。
弟弟有點膽怯,我硬拉著他,走在通向房間內里的昏暗走廊上。灰塵、霉味以及舊板材的氣味交錯在一起,刺激著我們的鼻腔。這是長期無人進出的建築物所特有的……我和弟弟溜進許多空無一人、靜得可怕的房間轉轉。
傢具上蓋著白布;傍晚的夕陽透過污獨的窗戶玻璃,照射進來;到處都是或深或淺的陰影;彷彿有人正盯著溜進房間的弟弟和我,那人的氣息聲似乎依稀入耳……
……越往裡面走,我就越覺得自己彷彿來到無人知曉的另一個世界。我心情複雜,既感到開心,也非常害怕。但接下來的一瞬間,場景猛地被切換掉……
——怎麼搞的?渾身都是泥巴。
夏末的一天,當我和弟弟完成「西洋館探險」回去後,那個人沖我們說的。現在再也無法見到那個人了——我的媽媽。
——你們玩什麼呢?
看見我們滿身灰塵,她覺得詫異,皺著眉頭。我有點害怕,說就在後面樹林里玩的。
後來,純真的弟弟還是揭發了我的謊言,他把我們去那幢建築里「探險」的事情,如實地告訴了媽媽。
——那可不行!
媽媽嚴厲地批評了我。
——你還是哥哥,竟然……
——對不起,媽媽。
超越時間的往日回憶。那個人聲音、面容、動作、氣味在夢中重現……
——不能隨便進入別人家!
——但現在那個宅子里空無一人。
——不許回嘴!
——知道了,媽媽。
一切都被固定在那裡。溫柔美麗,冷漠可怕,彷彿近在咫尺又似乎遠在天邊……這形態看似複雜,實際上很單純。
——萬一有個閃失,怎麼辦?
——對不起,媽媽。
——如果下次再干同樣的事情,就讓你爸爸狠狠地罵一頓。
——知道了,媽媽。
——對不起,媽媽。
我無法具體想像出「萬一」的事情,但是那天,當我踏足那個西洋館的時候,在心裡深處的一角的確感到了害怕。我覺得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媽媽不也說「萬一有個閃失」嗎?我茫然地說服自已。但是——
我被訓斥後,還是偷偷溜進那個西洋館好幾次。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有我自己知道。
——對不起,媽媽。
——哎呀,真拿你沒辦法。
夢中的場景突然又切換了。
從某處傳來熟悉的童聲。瓦的海洋,雲的海洋……5月5日,端午節。這天也是我的生日。不知為何,我無法忘卻當時的場景。
——這孩子雖然是男孩,但……
豎立在院子里的竹竿前方,有三個奇形怪狀的影子在風中搖擺,昏暗的客廳最深處,放著一個古代武士裝扮的人偶。那黑漆漆的鐵盔甲摸上去涼涼的,讓兒時的我覺得害怕:至今,孩子的面容還映在客廳的大鏡子里,那個孩子就是我。
當時我才三四歲,剛剛懂事。在我的印象中,爸爸或者媽媽開玩笑般將武士人偶身上的盔甲扒下,讓我穿上。當我看見自己鏡子里的形象後,竟然撇著嘴,放聲大哭。或許是因為我覺得自己穿著那威嚴的盔甲太可怕了,也可能因為頭盔上有兩個鍍金的鳳翅形裝飾,看上去像是鬼的角,讓我害怕。
——哎呀,真拿你沒辦法。
看見我離開鏡子,還痛哭流涕,那個人這麼說——這是媽媽說的。
——這孩子雖然是男孩,但……
這話聽上去很失望,也很冷漠。
我拚命想不哭。大人們覺得好玩,笑了起來,那笑聲在昏暗的客廳里形成小漩渦。我脫下盔甲,塞住耳朵,但那笑聲還沒消失。我把耳朵捂得越嚴實,那笑聲的漩渦變得越大……
——媽媽。
——對不起,媽媽。
我又走在空無一人的西洋館的昏暗長走廊上,我獨自走著。
——那不行。
那個我再也看不到的人的聲音又響起來。那個人叫曉子,是個適合穿和服的美女。
——那不行。
從某處傳來喊我名字的聲音,但那聲音變調了,聽不清。
——你還是哥哥,竟然那樣……
——啊,媽媽。
——阿清……在哪裡?
阿清……這是?這不對。
——要是我能代替他就好了。
不對。這些話毫無關聯,混雜進來,是那個……
——媽媽,你也要好好吃呀。
這也不對。
——吃吧,媽媽。
不對!這是浦登家族中那對連休雙胞胎中,美鳥說的話。在那個宴會上,她沖著一語不發的媽媽說的。
——因為我爸爸深愛著已故的前妻康娜。
這是玄兒的聲音。為何現在,在這裡,這樣……
——我繼續獨自走在昏暗的長走廊上。
應該是在建築物中,但不知何時,周圍又瀰漫起蒼白大霧。我一邊朝里走,一邊想——這裡就是兒時潛入的那個西洋館嗎?
——那可不行!
還是被浦登玄兒邀請而來的那個怪宅子?
——沒事嗎?沒事的。阿清。
我漸漸無法確信。
——你還是哥哥,竟然……
——怎麼了?中也君。
——不能隨便進入別人家。
——啊,媽媽。
——不許回嘴!
——請吃。中也君。
——要是萬一有個閃失,怎麼辦?
很快,無情的黑紅大火燃燒起來,似乎要把這一切吞沒。藤沼一成創作的那怪畫中的「紅色」以及今春,燃燒在白山玄兒住所附近的熊熊大火與這黑紅大火重疊在一起,搖晃著。
——不能靠近!
有個聲音就在身邊響起。
——危險!快,退後!
——媽媽。
我哭喊著。
——啊,媽媽!
「……中也君。」有個聲音在身邊響起,「中也君,起來,中也君。」
我猛地睜開眼睛,玄兒出現在我那猶如罩上一層白紗的視線中。
我仰卧在床上,被子和枕頭都被踢落到地上。我兩手抓著被單,汗津津的,額頭、脖子、背上也被汗濕了。
「啊……玄兒。」
我擦擦模糊的眼睛,慢慢欠起身——我覺得非常不舒服。可能是夢魔的緣故,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昨晚的宴會上,喝了太多的葡萄酒。
「有什麼事嗎?」
「你先清醒一下,然後跟我來一趟。發生了一件麻煩事。」
玄兒的聲音聽上去似乎挺可怕。究竟是什麼「麻煩事」?我還在半夢半醒之間,想著,從床上坐起來,腳放在地上。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我問道。
「蛭山死了。」
聽到玄兒的回答,我不由得嘆門氣:「受了重傷,還是……」
不知能否活到明天早晨——看來昨天傍晚,野口醫生的推測還是正確的。但是——
「不是的,中也君。」玄兒說了一句讓我意想不到的話,「蛭山好像不是因為昨天的重傷而死的,他好像是被殺死的。」
我花了好幾秒鐘,才明白那句話的意思,但還是無法理解那意味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