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斧子和杯子

「一碗刀削麵,多放辣椒。」晏子昭在角落裡那張桌前坐下來,對殷勤的飯鋪夥計吩咐道。

「不要別的了?」夥計在手心兒上劃劃圓珠筆,將刀削麵寫在菜單上。

「來盤兒冷拼。」晏子昭把帽子扔在桌上。

「要酒么?」

「二兩,別多。」

夥計吆喝著進了後灶。可東西端出來的時候,那人沒影了。帽子還趴在桌上。夥計把帽子往旁邊撥拉撥拉,將酒菜放好。他估計那位常來卻很少說話的老梆子大概是出去找廁所了。他不喜歡這樣的主顧,錢不肯多花,一坐下就坐到關門兒,而且總他媽那麼陰慘慘的,叫人看著不舒服。

「喂!」他朝裡邊叫,「面先不忙下鍋!」

結果那老梆子再也沒回來。

晏子昭是被一張臉引走的。

那張臉映在玻璃窗外頭,腦門兒上纏了一圈白紗布,皮夾克的領口豎著,托起一簇馬克思似的大鬍子,頭上頂著個武警士兵那種類型的長檐帽子。

不知為什麼,一碰上那對幽深的眼珠子,晏子昭便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

他下意識地站起來,那人便離開了窗戶,賞給他個後背。他趕出門時,那個人已經走出二三十米了。彷彿有一種力量拽著他往前走,卻又不敢追上去。

對方時不時回頭看他一眼,那眼神應該是熟悉的,那身坯也比較接近。寬了些,也厚宴了些,四年後應該是這個樣子。

晏子昭的心臟出現了一種難忍的窒悶感,手腳冰涼。路燈不很亮,距離也似乎遠了些。路燈和路燈之間,總有那麼一段兒處於昏暗中。搞不清是不是錯覺,晏子昭以為,每當走過那段昏暗時,對方的步子就會敢慢一些。可走到亮處,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仍然沒變。

這現象通常被稱之為「心理誤差」。

它通常出現在極其特殊的情況下。客觀地講,晏子昭此刻的自我狀態非常特別,兩種相互排斥的情緒同時在發揮著作用,而且十分均衡。它的最突出表現就是事實上的無目的性。

他尾隨的那個人同時又是他最想躲避的。

街不寬,也沒有什麼值得人們留連的鋪面,加上氣溫的因素,這時候或許是一天中人最少的時候。兩個人就這麼一前一後地往前走著。那個人的兩隻手插在皮夾克兜里,肩膀晃動得很有節奏。一雙大號的翻麵皮靴子踩在路面上,發出吱吱的聲響。

後來他停住步,在一個買烤紅薯的大鐵爐子前頭站下,買了一個似乎挺燙手的烤紅薯。只見他兩手捧著那東西,邊走邊撕著皮。晏子昭尾隨著,大大小小看到四塊紅薯皮。

他聽見腹中滾過一串咕咕的腸鳴。

街的前方好像是東,再走就是工地了。記得不錯的話,那片工地將豎起一座銀地大廈。路面不太乾淨,是那種臨近土木工程現場的碾了不少土楞子的路面,踩在上面有點腳。

路燈在街的盡頭投下最後的一團光,往前便暗了許多。那人在路燈下舔完手裡的紅薯皮,就勢貼在了電線杆上。

「喂!你跟了我三站路了,幹嘛不過來?」

對方說完這話,自顧點了支煙。一團灰色的煙霧罩住了他的臉。晏子昭習慣性地摸摸頭頂,這才發現帽子忘在飯鋪里了。

他往後退了一步。

那人腳蹬著馬路邊的石坎,不緊不慢地抽著煙。目光尾隨著一輛拉達轎車拐過了前邊那條彎道,然後轉了回來。

「喂!你這人怎麼回事?吃錯藥啦?」

「對不起、對不起!我可能認錯人了。」晏子昭緊盯著那雙眼睛,又往後退了一步。

「是不是因為這個?」對方摸了摸腮上那把大鬍子,接著又指指腦門兒上的紗布,「還是因為這個?」

「不不不,我的確認錯人了。」晏子昭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費力地咽下一口唾沫。

對方迎著他走了過來,臉上掛著莫名其妙的笑:「不一定,你再仔細看看。說不定我正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晏子昭發抖了,半個字也吐不出來。從對方那明顯的戲弄中,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測。要知道,任何一個不相干的人、都不會這麼說話。

「你……貴姓?」

「免貴姓李。」

「你是李邑!」

「哦!看來你真的認錯人了!」對方小聲笑道,「我,李再興。」

說著,那張毛茸茸的臉就湊了上來。兩個人的目光碰在一起,鼻息相聞。晏於昭的喉嚨里發出一聲恐怖的呻吟,下意識地抬起一隻胳膊:「你……你幹嘛呀?」

「給你看清楚些呀,」對方朝他齜了齜牙,「是你要找的那個李什麼邑嗎?」

由於太近的緣故,這面容反倒不像了。晏子昭控制著竄到嗓子眼兒的心跳,不錯眼珠地望著那對眼睛。除了這對眼睛,其它部位的確吃不準。

「你究竟是不是李邑?」

「隨你的便吧!我要是李邑又怎麼樣?」

「……」

「咦?怎麼啦?幹嘛不說話?」

晏於昭雙手護著臉,往後退開幾步。

對方把手抱在胸前,嘿嘿地笑了:「看你那一頭汗,怎麼啦這是?李邑究竟是你什麼人?」

透過雙臂的縫隙,晏於昭擋住了對方的腦門兒和下巴,這樣,就只剩下那雙眼睛了。毫無疑問,這個人就是李邑。

「真可怕!那麼大的洪水居然沒把你淹死!」他陰惻惻地詛咒了一句。

「噗」,一泡口水準准地吐在晏子昭的臉上。

「小媽媽的!你我八杆子打不著一個棗,憑什麼咒我?」隨著話音,一隻大手薅住了晏子昭的脖領於,硬是把他拖過了馬路。背後就是黑呼呼的工地。

「你要幹什麼?」晏子昭嚇傻了。

那人把他搡在一堆紅磚下,順手抄起一塊板兒磚,掄起巴掌一下子將磚砍掉半截,然後將剩下的半塊擱在晏子昭的頭頂上。

「小媽媽的!老於憑白無故地被你跟了半條街,到了兒還挨你一頓咒。頂著!」

又是一塊磚頭碼在腦袋上。

那人拍拍手,掏出支煙點上。打火機的火苗在晏子昭鼻子前頭燃了將近半分鐘,最後被關上了:「現在該我問你了,你是什麼鳥人?」

晏子昭被壓得眼珠子朝外鼓,兩個太陽穴脹得生疼:「李邑!你下手好啦,別他媽這麼不陰不陽的!」

「看來還不夠分量。」對方又加上塊磚。

晏子昭一把推開頭頂上的紅磚,瘋了似地撲過去。那人側開身子,一腳踢在他褲檔處,晏子昭喲地一聲彎倒在地上。

對方冷笑著把他拖到磚堆後頭,沖著他的腦袋沖了一泡尿。

等晏子昭從迷濛中睜開眼皮時,那個人早就不知去向了。

不遠處的工地亮著幾星燈火。

晏子昭不知怎麼捱回的家。

他先在沙發上緩了會兒氣,然後連頭帶臉地洗了三遍。這時候他已經不知道什麼叫餓了。蜷在沙發里發獃,渾身一陣一陣地打著哆嗦,左頰上有一塊擦傷。

他斷定自己沒有認錯,那個雜種就是李邑。可恨的是,那該死的為什麼不承認?

肯定是有意的,要把自己折磨得夠了再_下手。這一招兒真毒!

他趿著拖鞋站起來,過去打開了櫥櫃的長抽屜,從裡頭翻出一沓子零散的照片。扔在桌上刨了半天,好歹找到一張勞動模範表彰大會的合影。

李邑站在後排右起第二位。

湊近檯燈,戴上鏡子,他把頭夠到合適的位置仔細辨認著。李邑在照片上沖他笑。

笑你姥姥!

可是,要拿照片上的李邑對照今晚見過的那個王八蛋,他更沒譜了。不像,完全是兩個人。他懊喪地把照片推開,明白這麼做是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的。

無論如何,你必須以「李邑還活著」作為想問題的出發點,任何僥倖心理都不能有。於是他來到廚房,拉開餐具櫃找刀。各種刀有六七把,還有一把用來砍排骨的小斧於。

明天下午六點,公共墓地……他抓起那把斧子在腰上比了比。明天要掖著這傢伙去送錢。行么?揪出衣襟試試,斧子柄露出一大截。不行!得換把短的。可除了切菜刀,其它幾把都沒有什麼殺傷力。

就帶這把斧子!

他去陽台找出把生了紅銹的鋸,將斧柄橫在灶台上鋸下一截。鋸完了他也後悔了,發現自己突然變得比豬還不如。何必鋸?披件風衣不就得了!

回到客廳,在燈光下試了試斧子的刃。沒問題,一傢伙下去准能剁下半邊臉來。他作了個劈砍的姿勢。

巨大的黑影投在牆上,猶如一頭張牙舞爪的怪獸。

驀然間,怪獸僵住不到了。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起了白可夫。是的,自己曾吩咐他帶上傢伙!不不……問題並不是誰帶不帶傢伙,而是這傢伙究竟朝準確?晏子昭感到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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