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事第七

台達爾多情場失意,離開故鄉,隔了七年,喬裝成一個香客,回來和過去的情婦相見,指責她薄情。情婦的丈夫這時蒙了不白之冤,將處極刑,台達爾多把他搭救出來,同時跟情婦重修舊好。

大家聽完了菲亞美達的故事,都讚美她講得真好,女王不多耽擱時光,隨即就叫愛米莉亞接著講下去。她這樣開言道:

方才兩位講的都是別地方的事迹,現在我又要把話題收回到我們這個城市來了。我要講給你們聽,一個本地人士怎樣跟他的情婦分了手,後來又怎樣跟她重修舊好。

從前在我們佛羅倫薩城裡,住著一位公子哥兒,名叫台達爾多·愛里賽。他熱戀著阿多勃蘭第·帕萊米尼的太太愛美莉娜。論他的人品風采,無一不好,合該消受這分艷福。可是命運弄人,偏要叫他遭受那相思的痛苦;愛美莉娜跟他相好了一陣以後,卻無事無端地變了卦,跟他斷絕往來,非但他託人去傳話,她一概不理,就連他本人想去見她一面都不到;他因此十分痛苦;還虧得她太太的關係,一向十分秘密,所以人家只看見他鬱郁不歡,卻不知道他的心病在哪裡。

他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做下什麼對不起他情人的事,所以想盡方法,要和她言歸於好;誰想一切都是白費心機,最後,絕瞭望,決定離開故鄉,免得讓那個害苦他的女人看見他這副憔悴的光景,暗中稱快。他收齊了所有的現款,十分秘密地動了身;除了只對他一個心腹之交談起這事外,在其他親友面前,一字都未提及。

他來到了安康納,改名為腓力·第·桑洛台秀,在那裡結識了一個有錢的商人,幫他辦一點事,就上了他的船,跟他一起到塞普勒斯島經商去了。他做事勤勉穩重,商人很是賞識,不但給了他優厚的薪水,還叫他做自己的合伙人,把大部分的商業事務交託他管理。他這樣盡心儘力勤勤懇懇,做了幾年買賣,居然積了不少錢,也成為一個知名的富商了。

他在忙著籌劃經營的時候,依然不免時常要想起他那狠心的情人來。他那失戀的創傷始終沒有平復,還是渴望著和他的情人再見一面。但是憑著他那堅強的意志——這七年來,他一直壓制著那兒女私情。可是有一天,他在塞普勒斯街上聽見有人唱著他從前為他情人所編的一支歌曲,那歌詞就是形容當初他和他的情人兩人你恩我愛、如魚得水的情景。他聽了這歌,覺得她不會忘了舊情,因此不覺死灰復燃,再也按捺不住,一心只想和她再見一面;於是決定回佛羅倫薩去。

他把事務料理清楚以後,帶了一個僕人,先到安康納,把全部財產收拾在一起,托他的一個合伙人寄運到佛羅倫薩,存放在合伙人的朋友那兒。他自己扮做一個朝拜聖地回來的香客,帶著僕人,悄悄動身,來到佛羅倫薩,投宿在一家小客店裡。這客店是兄弟倆開的,就在他情人家的附近。

有了安身的地方,他第一件事就是走到他情人的宅子跟前,希望能見到她一面。不料他一到那裡,只見窗子門戶全部關得緊緊的,叫他吃了一驚,還道她已經死了,或者搬家了。他這麼猜疑不定,走到自己的兄弟的宅子那兒,不料又看見他的四個親兄弟。全都穿著喪服,站在門前。這更叫他驚奇了;他知道自己七年飄泊在外,相貌習慣都換了個樣兒,不容易被人認出,就走到一個鞋匠跟前,向他打聽這幾個人為什麼都穿上喪股。鞋匠回他道:

「那幾個人穿著喪服,是因為他們有個兄弟一向在外,名叫台達爾多,在將近兩星期之前,給人謀殺了。聽說他們已向法庭控訴阿多勃蘭第·帕萊米尼,說他就是殺人的兇手,因此官府已把他收禁在獄中。原來這個兄弟從前跟他的女人有過私情,這次喬裝回來,要跟她相會,竟叫那個男人殺了。」

台達爾多聽了這話,更詫異了,他想,一定有誰跟他的面貌十分相象,竟給人誤認了;阿多勃蘭第無辜受屈,他也很替他難過。他又從鞋匠那兒得知他的情人依然健在。這時天色將黑,他滿腹疑慮,回到客店,跟僕人兩個吃過晚飯,就回房睡覺——他那一間客房,幾乎在整幢房子的頂端。也不知道他因為心事重重,還是因為床鋪不舒服,還是他這一頓晚飯沒吃飽,竟是半夜沒有入睡。正在這樣輾轉不寐的時候,他似乎聽見有人從屋頂上爬下來,接著就從門縫裡看見一線燈光。他爬起床來,悄悄走到門邊,從門縫裡向外張望,只見一個漂漂亮亮的姑娘,舉著燈火,接著,有三個男人從屋頂上陸續下來,都來到她身邊,彼此打了個招呼。只聽得其中一個男人向她說道:

「謝天謝地,我們從此太平無事了,台達爾多的幾個兄弟已經跟阿多勃蘭第當庭對質,證明是他謀殺了台達爾多,他已經認了罪,連判決書都下來了。不過,我們還得小心,不能把風聲走漏出去,萬一讓人家得知了真情實況,那我們的生命就跟阿多勃蘭第一樣的危險了。」

那姑娘聽得他們這麼說,似乎很是高興;接著,那幾個男人就各自下樓睡覺去了。

台達爾多在房裡聽得這些話,可吃驚不小。他想,事情糟透了,真是一筆糊塗賬——他自己的兄弟拿別人的屍體來哭泣埋葬;無罪的好人,蒙了不白之冤,被判處死刑,再說,那法律又是多麼盲目、殘酷;那班統治人民的官吏,哪裡在審查案情,只是黑白不分,作威作福,居然還自以為是一個大公無私的執法者,天主的使臣;其實只是罪惡和魔鬼的代理人罷了。他繼而又轉念,該想個什麼辦法來營救阿多勃蘭第才好;他定下了進行的步驟。

第二天早晨,起身之後,他叫僕人守在客店裡,自己來到他情人家的門前,大門剛開著,他覺得正是時候,就徑自走了進去,只見他的情人正獨坐在樓下的一間小屋子裡哀哭,這副凄楚光景,幾乎叫他也陪著流下淚來。於是他走上前去,向她說:

「夫人,別難過了,你的大難就要過去了。」

那女人聽見有人說話,就抬起頭來,淚汪汪地說:「好人兒,你大概是一位外地來的香客吧;你知道我的遭遇是凶是吉?」

「夫人,」台達爾多回她道,「我剛從君士坦丁堡來,是奉了天主的派遣,要把你的眼淚變成歡樂,要把你的丈夫從死亡里救出來。」

她說:「如果你剛從君士但丁堡來,你怎麼會知道我是誰,我的丈夫又是誰呢?」

於是那位香客就把阿多勃蘭籌遭難的經過源源本本地說出來,還說出了她的名字,她結婚了幾年,以及他所知道的種種有關她的事情。那女人聽他說得句句確實,驚奇極了,把他當做了一位先知,跪倒在他的腳下,用天主的名義懇求他趕快搭救她的丈夫,否則,只怕來不及了。台達爾多隻裝作是個聖潔的人,說道:

「夫人,請起來,別哭了吧,聽好我怎麼對你說,這些話你可千萬不能對別人講。天主向我啟示過,你這次遭遇大難,是因為你過去有了罪孽,所以天主降下這場災禍,叫你洗滌一部分罪孽,而且要你悔過自新,儘力補救過去的錯誤,否則的話,只怕你還要遭遇到更大的不幸呢。」

「先生,」那女人說,「我過去犯了不少罪孽,天主要我贖罪補過,不知我首先應該從哪一樁著手才好。」

「夫人,」那個香客回答道,「說到那一樁罪惡,我知道得很清楚,用不著再問你什麼,可是我要你自己說出來,這樣可以叫你更覺得悔恨。閑話少說,請你告訴我,你可記得你有過一個情人嗎?」

那女人給他這樣一問,怔住了,她原以為當時這回事十分秘密,沒有一個人得知,僅僅在台達爾多被人謀害,屍體下葬的時候,一兩個知道她那一段隱私的朋友,說話中間,偶然漏了些口風,外界才有一點風聲罷了。她深探地嘆了一口氣,說:

「我看天主已經把人類的秘密全都對你揭露了,對你也不必再有什麼隱瞞了吧。我年青的時候,的確火熱地愛過一個不幸的青年,不想他會遭到慘死,我的丈夫又給捉去抵他的命。我聽到他的死訊,心裡好不難過,曾經痛哭了好幾場。當初他離開故鄉以前,我曾經對他冷酷無情,可是,不管我跟他分離了這麼多年,不管他已死於非命,我心坎里還是擺不脫他這個人。」

香客說:「你愛的不是那個死去的不幸青年,你愛的是台達爾多——不過暫且不談這個吧,我問你,你為什麼要跟他斷絕往來,他可有什麼對你不起的地方?」

「不。」她回答道,「他從來沒有什麼地方對我不起,我後來不理睬他,是因為聽信了一個倒楣的神父的胡說八道。我向他做懺悔,供出了我跟台達爾多的私情;他就咆哮如雷,大聲叱罵,我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心驚膽怕。他對我說,如果我不趕緊回頭,我就會給打入深而又深的地獄深處,永遠給魔鬼咬,給烈火燒,把我嚇得再不敢跟我那情人見面了,為了跟他從此斷絕來往,他寫信來也好,託人來也好,我一概不許進我的門。我怕他受了這打擊,絕瞭望,因此離開了故鄉;否則,只要他再堅持一段時期,那麼,我看到他的生命就象白雪在陽光下那樣慢慢消融,我再也硬不起這心腸來,到頭來一定會向他屈服的,因為我再沒有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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