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事第六

法國人進佔西西里島,白莉朵拉夫人帶著孩子倉皇出逃,又遭到劫掠,獨個兒流落荒島,和一對羔羊同住,後來遇救,隱居在尤尼基那。她的孩子長大成人,也來到那裡充當僕役,和主人的女兒私戀,事情敗露,被下在獄裡。後來西西里政變,母子相認,兩個孩子都娶了媳婦,全家團圓。

不分小姐和少爺,聽著菲亞美達所講的安德羅喬的一番遭遇,都大笑起來,於是愛米莉亞遵照女王的吩咐,開始講道:

悲慘和痛苦的遭遇,是那循環不已的命運所顯示給人生的一個面貌,但是我們往往會受了好運的諂媚而遺忘了那黑暗的一面,所以當我們聽到一個悲慘的故事,就有一種從迷夢中驚醒過來似的感覺。我認為,不論是幸運的人、還是受苦的人,都不妨聽一聽悲慘的故事,因為對於受苦的人,這也不失為一種安慰;而幸福的人,卻正好把它當作一個警告,因而有所戒備。雖然悲慘的故事我們已經講過好幾個了,我還是想講一段實有其事的人間慘史。儘管那結局是美滿的,但是當初忍受的痛苦是那麼深,經歷的時間又那麼長,我真不相信到頭來的那一點歡樂,可以抵得了這重重的悲苦辛酸。

親愛的姐姐,你們都知道,腓特烈第二皇帝死了以後,曼夫萊就登上西西里的王座。在他的大臣中,最受器重的是一位爵爺,就是那不勘斯貴族阿列凱托·卡貝斯,掌握總督全島的職權,他的夫人名叫白莉朵拉,也是那不勒斯人。當查理第一在貝尼文土大敗西西里的軍隊,斬了曼夫萊王,全島已經紛紛投降,這消息傳來的時候,他既不敢信任西西里人民的靠不住的忠貞,又不甘心向前王的仇敵稱臣,就準備出亡。不幸事機不密,為人察覺,他們就突然把他、連同他許多朋友和僕役一起捉住,交給查理王——那時候,他已把整個島嶼佔領了。

一聲霹靂,白莉朵拉失卻了親丈夫,不知道他的生死如何,只是心驚肉跳,覺得大禍臨頭,難免遭受敵人的侮辱,她撇下了所有的家產,也不顧自己已有了身孕,匆促之中只帶著一個八歲的孩子吉夫萊,張皇失措地登上一隻小船,逃往利巴利去了。在那裡她生下了一個男孩子,取名「史卡乞托」,雇了一個乳娘,大小四人,登上了船,打算到那不勒斯去投親戚。可是老天爺偏偏跟人作對,那船在中途遇到風暴,給吹到了龐扎島的一個小港里。船隻停泊在港里,等風浪平靜之後,再解纜啟程。白莉朵拉看見別人都登上海岸,也跟了上去,找到一個荒涼隱蔽的地方,獨自一人,想起了她丈夫的厄運,不禁放聲痛哭起來。

她每天都要上岸走一會,說是去散心,其實是給自己揀一個場所痛哭一場。有一天,她正在島上獨自悲傷,海上駛來一隻盜船,趁船上沒人防備,一下子就把那隻民船擄了去,水手和乘客,沒有一個來得及脫逃。等白莉朵拉盡情哭暢之後,照例回到海灘邊,去看看她的孩子,不料來到海邊泊船的地方,連一個人影子都沒看見,她不覺嚇了一跳,不知這是出了什麼事,後來睜眼望向大海,果然看見有一隻大船、後面拖了一隻小船,還沒有駛遠。她這才明白她不但丟了丈夫、連嬌兒都失去了;只剩她孤零零的一個人、一無所有、流落在杳無人煙的荒島上,也不知道今生能不能再和丈夫兒子見面,只是慟呼著他們的名字,竟昏倒在海灘邊了。

荒島之上,哪兒有人拿著冷水、或是藥品來救她呢,因此她的魂靈兒出了竅,盡自飄蕩著,也不知隔了幾多時光,她的神志才回到了她那苦難的軀體。她一邊哭,一邊一聲聲地哀叫著她兒子的名字,滿島亂跑,痴心地把所有的岩穴都尋遍了,也尋不出兩個孩子來。天色黑下來了,她這才想起了自己,不知道還有什麼好希望的,也不知該到哪兒去棲息,只得離了沙灘,回到她經常在那兒哀哭的岩洞里。

黑夜終於在恐懼和無限悲痛中度過,另一個新的日子來臨,打晨禱鐘的時間已過,她開始覺得肚子餓了——從昨天起她還不曾吃過東西呢。她只能揀些野生的植物來充饑;胡亂吃了一頓之後。她又哭起來,對渺茫的未來充滿著愁思。

正在這時,她瞥見一頭母羊奔進近旁的一個岩穴里,用不多時,又從岩穴里出來,進入林子里去了。她站起身來,輕步走進那個山洞。看見裡面有兩隻小羊兒,說不定便是這一天里剛生下的。她只覺得,世間再沒什麼象這一對小生命那樣美麗可愛了。她分娩沒有多久,還有奶汁,就輕柔地把兩隻小羊兒抱了起來,拿自己的奶頭喂它們,它們一點兒也不猶豫,就把她當作母羊似的吮起奶來。此後它們也不再分辨是在吃母羊的奶,還是在吃她的奶。在一座人跡不到的荒島上,她算是給自己找到了伴侶,她跟小羊,以及老羊都混熟了。她自己也死心塌地在這島上住了下來,吃的是野菜、喝的是山泉,有時想起了她的丈夫、孩子和過去種種情景,就痛哭一場。一位養尊處優的貴夫人如今變成了一個野人。

她這樣過了幾個月的野人生活。有一天,有一艘從比薩來的小帆船,也因為遭了狂風的襲擊,駛到這荒島的港灣里來,停泊了好幾天。

在那船上有一位貴族,叫做居拉度,是馬里比納地方的侯爵,還有他的賢淑、虔誠的夫人,他們倆朝拜遍了阿普利亞全境的聖地,現在正取海道回家。有一天,因為無聊,居拉度和他的太太,領著一些僕人上岸去走走,把狗也隨帶在身邊。他們來到離白莉朵拉棲身的山洞不遠的地方,那狗看見有兩隻小羊兒在那兒吃草,便洶洶地奔去——這兩隻小羊兒現在已經長大,可以自個兒出來尋食了,它們看見了獵狗,害怕極了,就逃進了白莉朵拉的岩穴里。白莉朵拉一看有狗追來,趕忙跳起身來,拿起一根木棍,把狗打退了。居拉度夫婦一路跟著狗的蹤跡走去,這時恰好來到,看見這麼一個又瘦又黑、毛髮蓬鬆的婦人,不覺嚇了一跳,可是她驟然看見生人來到,心裡更是驚慌。他們依著她的話,把狗呼了回來,就用好言好語問她是什麼人、在這裡做什麼的。她就把自己的身世、苦難的遭遇、細細地說了一遍。末了還說,荒島生活雖苦,可是沒有了丈夫和兒子,她再也不願回到人間去了。

居拉度和阿列凱托原是十分熟識的,聽了她一番話,不禁滴下同情的眼淚來,儘力勸她不要那麼絕望,不如離了荒島,由他把她送回老家,或是把她接到他家裡去住,象姐妹般看待她,等有一天否極泰來,再作道理。可是白莉朵拉怎麼也不肯接受他的好意,他沒有法子,就留下妻子伴她,自己回船去叫人送些食物來,又把妻子的衣服揀了幾件送給她穿——因為她身上的衣服已經破爛不堪了;並且要他的妻子儘力勸她跟他們到船上來。那位太太和白莉朵拉留在一起,先是為她所遭受的磨難哭泣了好一會,等衣服食物送來之後,費盡了唇舌,才勸得她吃了些東西,換了衣服,可是她說她怎麼也不能再回到那有人認識她的地方去;到最後才算說服了她,跟著他們一同到倫尼基那去住,而且把一直跟她相處在一起的兩頭小羊、一頭母羊都帶了去。這時母羊已經回來了,對白莉朵拉表示十分親熱,真使旁邊的夫人看了非常詫異。

天氣好轉之後,白莉朵拉就跟著居拉度夫婦上了船,老羊小羊跟在她後面,也上了船。船上的人不知道她的姓名(她不肯把自己的身分說出來),就管她叫做「母羊」。他們一帆順風,不消幾多日子,就進入了馬加拉河口,居拉度等在那兒上了岸,來到了他們的城堡里。她在那裡穿著寡婦的衣服,舉止謙遜柔順,象是居拉度夫人身邊的一個侍女;同時,她仍然很愛護她的小羊兒,親自照料它們。

再說那一幫海盜,在龐扎島把白莉朵拉所搭的航船劫去之後,便把船上這許多人(只除了白莉朵拉外)一起押到了熱那亞,在那裡分了贓,那乳娘和兩個孩子,連同其他的東西落進了一個叫做加斯帕林·道利亞的人手裡。他把他們三人領回家去,作為奴僕。那乳娘想起了主母一個人流落在海島上,她和兩個孩子被擄到他鄉,淪為奴隸,悲傷無比,痛哭了好一陣。她雖然是小戶人家出身,可也很有見識,很明事理,知道多哭也沒用,幸得她和孩子們在一起做人家的奴隸,她只能拿這個來安慰自己。她又從當前的處境著想,假使把孩子們的真姓實名講了出來,或許會對他們不利。或許有一天,命運有了轉機,那麼他們就可以恢複自己的身分和財產。所以她決計不到適當的時候,決不向哪一個說起他們的來歷,每逢有人問起,總說他們是她自己的兒子。她把大孩子吉夫萊改名為賈諾托,又改姓了她自己的姓;那小的一個,她認為名字可以不必改得。她懇切地講給吉夫萊聽,為什麼她要把他的名字改了,要是他給人認出他是誰的兒子來,那有多麼的危險;這些話她不止跟他講了一遍,而是跟他講了好多遍。那孩子原長得聰明伶俐,所以牢記著乳娘的囑咐,絕不提起他們過去的事來。

那兄弟兩個跟乳娘一起,在加斯帕林家裡苦苦度過了好幾個寒暑。他們終年穿著破衣破鞋,朝晚做著笨重的賤役。那哥哥賈諾托已經長大成人,十六歲了。志氣很高,不甘長久做人家的奴才,便離了加斯帕林,搭了一艘去亞歷山德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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