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中女孩 第六章

盧小舟看見了這張瘦小而有些疲憊的臉,他覺得自己在這一剎那間徹底把這人的形象烙在了腦子裡。這張臉很有特點,眯眯登登中透著一股冷嗖嗖的感覺。刀子掉在了地上。他看見此人背後走上來兩個年輕人,懶懶的樣子。急速轉身往背後看,同樣有兩個,其中一個是女的。

「昨晚上你向她報的案。」瘦男人朝背後的女士努努嘴:「謝謝你能及時報案。謝謝!」

「我……」盧小舟嗓子眼兒里掉出個我字,後邊的話便擠不出來了。他發現自己處在了一個很不幸的位置,承認報案或者不承認報案,事實上都已經在案子里了。

瘦警察向那把彈簧刀努努嘴,給出一句更厲害的話:「那東西我們昨天晚上就發現了,指紋也采走了,那是你的吧?」

盧小舟遲疑了一下,只能點頭承認。他聽出來了,瘦警察知道的東西相當不少。刀子是他故意扔在草叢裡的,前後左右的人呢,自然也早就「到位」了,他現在已經把自己弄到井裡爬不上來了——只怨灌了那幾杯酒,否則屁事也不會有。認命吧。

「死人呢?」他咽了口唾沫問道,這是他最關心的問題,也是他唯一可以問的問題。他覺得這時候只有反問才能掩蓋內心的不安與恐慌。

老警察摸出支煙放在鼻子下頭聞,兩隻眼珠子死死地盯著他的臉,沒有想說話的意思。

盧小舟指著昨天許巧巧躺的那個位置:「人就死在那裡!」

瘦警察說話了,是那種漫不經心的口吻:「你昨天來這兒幹嗎?郊遊?」

盧小舟腦子轉了一下,道:「是,是的,沒事來走走。」

「你們單位不會放假吧,昨天不是公休日。」

「噢噢……我倒休,和別人換的。」

「就是為了來……走走?」瘦警察輕聲笑了一下,甩過一個不信任的眼神,「把你的刀子撿起來,跟我走。」說完他快步從林叢里走出來。

太陽已經挺高了,遠遠近近的山脈沐在晨光里,很開闊。瘦警察指著觀日亭的台階告訴盧小舟,彈簧刀就是從那台階的石縫中撿到的,然後他讓盧小舟說說昨天的全部經過。

既然自己一腳踏空掉在了井裡,那就只有靠自己的本事爬上來了。盧小舟明白,在沒有獲知對方知道多少底細的時候,敘述的「口子」一定不可以開得很大。從警察的詢問中他尚未聽出太多的漏洞——酒真害人呀!

「抽吧,我知道你煙癮不小。」瘦警察這麼說的時候,嘴角的煙已經點上了。盧小舟看著對方那幾根焦黃的手指頭,知道此人煙癮比自己還大,他點了支煙。

瘦警察看著他手裡的香煙,笑了:「大馬你行,是『紅梅』。噢,對不起,開始談吧。」

盧小舟雙手哆嗦著,紅梅的煙屁股很不容易湊在了嘴上,他有些犯暈,鬧不清警察到底掌握了多少情況。別的不說,那個大高個兒傢伙居然連自己抽的什麼牌子都掌握了,這是何等功夫!要知道,自己抽煙從來節省,不抽到過濾嘴是不會扔的。要談到什麼程度,他腦子裡飛快地盤算著。他很明白,自己交代的程度直接關係著日後對自己的「處理」。處理二字驀然間使他想到了自己的致命點——貪污公款。

先退著看,公款是界河,不過這條河就行。

「我說實話。」盧小舟終於開口道,「我不是來玩兒的,是有人約我在這裡見面。電話里聽著那個聲音很生,印象里從沒有這麼個男人。」他看著身邊的警察們,見對方無一不盯著他,看得很仔細,他有些腿軟。

「來,坐下說。」瘦警察指指亭子前的台階。

「噢,沒事沒事,我可以。」盧小舟簡直被瘦警察的洞察力懾服了,「我起先防了一手,問他是誰,有什麼事一定要到三星台來說。那人不作解釋,只強調『你來了就知道了』。沒辦法……我補休來了。」

警察們依然不言語,目光都轉向那瘦警察。

瘦警察傻傻地盯著盧小舟的臉:「怎麼不說了,後來呢?」

「噢噢,後來……後來我就上山了,直奔這兒……」

「不對,」瘦警察抬手朝來路上一指,「你在『仙人指路』那個岔道逗留過,有挑山人證明了這一點。」

盧小舟臉紅了,心開始顫抖。他發現自己依然心存僥倖。鬧不好會毀了自己呢!

「是是,我忘了……忘了。是的,我在那兒逗留過。其實我也沒有太多的其他目的,我只想知道是誰約我來,是不是我不想見的人,如果是,我就下山走人,所以……」

「結果是么?」這是那女警察在發問,盧小舟聽出,正是昨晚報案時接電話的女子。

「結果很奇怪……是是,很奇怪,我沒看見約我的人,直到現在我還糊塗著呢。」

「不對,你不糊塗,即便是也是裝糊塗。」瘦警察向他的腳尖看看,然後指指叢林里,「那裡頭什麼痕迹都留下了,腳尖對腳尖,你和一個男人說過話——盧小舟,節約時間!」

對方的聲音不高,盧小舟卻終於不行了。他在台階上坐了下來,雙手抱住了腦袋。心裡像有兩隻狗在撕咬,一隻狗讓他說實話,另一隻不讓……

「我說,事情是這樣的,我如約趕到,坐在現在坐的位置上等人。為了防備意外,我拿出了彈簧刀——我估計是無意中插在石階縫裡忘了,因為我看見了血……」他抬起頭,聲音提高了八度,「血,就從這兒滴進了叢林里。我當時嚇慘了,一步一步搜尋過去。」

「有病!」瘦警察道,「我要是嚇慘了的話,第一個念頭是逃跑!夥計,你還在繞彎子。」

「我……」

「別玩兒這個了,請你承認一個老刑警的經驗。但凡在這種情況下不跑,一定因為有一種渴望拉著他回來!」

「渴望,我……我不懂!」

「那好,聽我告訴你,想知道某種隱秘的心理拽住了你,而最強烈的隱秘往往來自於你熟悉的人,你渴望知道你熟悉的人……」瘦警察把一隻女式高跟鞋扔在盧小舟眼前。

盧小舟嗷地一聲跳起來,小郝以為他要跑,一把擰住了他的膀子。瘦警察很安詳地朝他勾勾手,讓他坐下:「怕什麼,誰也不會吃了你,坐下說話……哎,再抽支煙。」

兩個人一人點了一支煙,氣氛好歹緩過來一些。

瘦警察道:「你的報警錄音在公安局,完事後你可以去聽一聽。現在的情況你我心裡都有數,所以我希望咱們都節省時間。我不希望你說那女的你不認識!」

盧小舟不言語,心裡那兩隻狗還在撕咬:「我真的不認識,真的!」

瘦警察呸地朝遠處吐了口痰:「茅坑兒里的石頭!你是不是以為那女人摔死了就無法證實了?休想!」

盧小舟原本發怵女屍的去向,現在聽到「摔死」二字,口氣於是壯了:「我沒說謊,不認識就是不認識!」

瘦警察扶著膝蓋站起來,挺生氣的樣子:「小子,想硬抗是不是?你以為人死了我們就無法從側面落實了么?幼稚,極其幼稚。想落實你和她是否有關係,不費吹灰之力。更何況,她原本就沒有死……噢,扶住他!」

盧小舟被大馬和小郝左右扶住,頃刻間面如死灰。

瘦警察指指那個女警:「盧小舟,你昨天晚上醉熏熏地報案,一口一個『那娘們兒』,這我們小范可聽得清清楚楚哇。不是熟人,能這麼說話么?對不對?」

盧小舟像上了發條的玩具人似地不住點頭:「對對,我說實話,那女人是我過去的女朋友,叫許巧巧!」

「哎,這就對了,從頭開始——」瘦警察微笑著坐回台階上,「說,再撒謊可不許了!」

盧小舟徹底理解了什麼叫警察,心理的堤壩徹底完了,眼看著擋不住了。他老老實實地講述了昨天的經過,仔仔細細講了一遍。除了公款的內容以外,他幾乎連一些細節都沒有漏掉。瘦警察一直那麼聽著,不插話,不提問,偶爾摳一摳眼角的眼屎,十分仔細地把一支煙抽到了不能再抽的程度。咔嗒,女警察手裡的微錄跳了鍵,剛好一盤帶子。

「這樣小郝,你帶盧先生回去,和小范小李他們同車回去,讓盧先生搞一個文字材料。我和大馬去和派出所的人打聲招呼。吃午飯的時候咱們碰頭。」瘦警察說這話的時候完成了提鞋、起身、撓頭皮、下台階、遠去,五個過程,說完的時候已經上了另一條青石小徑,沒有看盧小舟一眼。

盧小舟一腦門子汗,冷冷的汗。恍若一個不會游泳的人不可思議地涉過了一條激流,他偷偷地舒了一口長氣。遺憾的是,他絲毫沒有意識到,那個可怕瘦警察少問了一個最最重要的問題——你今天一早趕來的目的是什麼?這個他沒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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