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你怎麼現在才回來?」
蘇曼下意識地望了望牆壁上的石英鐘,指針剛好指在九點三十分處。
蘇婭沒有反映,搖搖晃晃地從側門進了內室。蘇曼發現姐姐的臉色蒼白,連嘴唇都是白的,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酒氣。
她為什麼要穿這樣一身衣服,西裝,月白色,紅色的半高跟皮鞋。
蘇曼的印象里,姐姐一向不喜歡紅色。她喜歡藍,天藍。
已經上好了鋪板,星星時裝店收盤了。
蘇曼在一家工廠財務科工作,每天下班後都要到姐姐的店鋪來幫會兒忙,弄弄帳,作到每日一清。今天她來的時候,姐姐已經出去了,據店員小朱說,下午三點鐘就走了。直到現在才回來,而且喝了酒。
姐姐很反常。她跟進了內室。
蘇婭正獃獃地坐在書桌前,她用手托著額頭,目光獃滯,彷彿受到了巨大的刺激。蘇曼很害怕。
房間不大,是與外邊的店鋪相連的一個二進室。牆上貼有壁紙,掛著一幀彩色劇照,那是蘇婭本人。一身淺黃色的演出服,白紗網眼手套,手持話筒,模樣十分抒情。
「姐,出什麼事了?」
蘇曼怯生生地問了一句。
在她的印象里,姐姐自從「下海」,心境就一直不太好。
儘管生意日見紅火,卻很難換來她的一笑。她把自己的心關得很死,從來不向任何人敞開哪怕一條縫兒。
姐姐長得很美,氣質也相當不錯,要不然野驢怎麼會為了姐姐命都可以不要。
一座美麗的冰山。
一個美麗的孤獨者。
蘇曼可憐她、同情她,卻又幫不了她。不過,像今天這樣失常的情況,好像還是頭一次。蘇曼很害怕。
「怎麼啦?姐。」蘇曼又問了一句。
一滴冰涼的眼淚落在玻璃板上。
白西裝,紅皮鞋……她今天的打扮有些反常。而且喝了酒……這到底是怎麼啦?
「姐,野驢來了,就等在外面。」
「讓他走,我誰也不想見。」蘇婭動了動嘴唇,「你也回去吧,明天還要上班。」蘇曼還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
她退出門外,輕輕地嘆了口氣。
天,墨藍色,閃動著幾顆稀疏的星星。五月快過去了。
她看了一眼蹲在牆角吸煙的野驢,什麼也沒說,就推出自行車走了。
蘇婭依然靜靜地坐在書桌前,一任淚水流滿了雙腮。
到底還是幹了,到底還是幹了……
她的心裡只剩下這麼一句話。
今天上午,當珍妮一腳跨進店門的時候,她就知道,在自己和這位大歌星之間,肯定要發生一件可怕的事情。這件事情果然發生了。
徹底消逝了,那個玫瑰色的夢。
她望著玻璃板上的那攤淚水,心境漸漸地平復了下來。繼而變得麻木。
所有的一切,都似乎變成了十分遙遠的過去,變成了一個可怕的神話,那神話彷彿發生在別人的身上,另一個蘇婭,另一個珍妮……
9.95分、9.98分、9.98分、9.96分、9.95分……毫無感情的報分聲在禮堂里迴旋著,迴旋著。而珍妮,名不見經傳的珍妮,竟得了整整六個滿分:10分。
大概在那一刻,蘇婭的夢就肥皂泡似地被無情地吹破了。
今天,這個該死的闖入者,已經紅遍了半個中國,像女皇似地被無數只手捧入了星空。鮮花、掌聲、讚美和專訪……使一個默默無聞的醜小鴨,突然變成了白天鵝。
而這一切,統統都應該是她的。印在報紙上那兩個字,絕不該是「珍妮」,而是「蘇婭」。
這話不是蘇婭說的,三年前,北京的溫教授就說過同樣的話,他對大獎賽的結果深表遺憾。他說他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是這樣。在初賽和複賽的名單上,本來沒有珍妮這個名字。可在最後的決賽中,突然闖入這麼個人,而且獲得了六個滿分。
「有鬼:這裡邊肯定有鬼!」
溫教授義憤填膺,但也只能義憤填膺,事情被一隻很有權勢的手壓下去了,最終不了了之。
藝術的殿堂里也有黑幕!
從那以後,藝術在蘇婭眼裡突然不再神聖。所謂公平競爭只不過是一句鬼話!今天的蘇婭,只要接觸到音樂藝術,她都會不由自主地畏懼和顫抖起來。野驢那樣的粗人,怎麼體驗得到這種心情呢!
如今,感情粗糙的人活得最開心。
依照野驢的想法,星星時裝店應該擴大,辦一個屬於自己的服裝廠,百分之百賺錢。
可蘇婭無動於衷。
他無論如何也鬧不懂。蘇曼奚落他:「你要是鬧懂了,你就不是野驢了。」
他到底還是頭野驢。
在他的印象里,蘇婭的生活內容很蒼白,除了做生意就是聽音樂,越聽臉色越不好。她不去商店,不去酒吧,不參加任何拋頭露面的活動。收盤以後,便靜靜地坐在書桌前,不厭其煩地放那首《彎彎的月亮河》:
一條彎彎的小路穿過林間,
露珠兒親吻著藍色的花瓣,
村前有一條彎彎的小河,
小河上漂著一隻彎彎的小船。
彎彎的月亮啊,與小船相伴。
與小船相伴,與小船相伴……
那是她三年前錄的,甜潤,略帶憂傷,能把聽者帶入一個靜謐而又遙遠的地方。這與市面上出售的那盤印有珍妮頭像的《彎彎的月亮河》完全是兩個味道。
當年,蘇婭和珍妮選的都是這一首歌。
內行人普遍認為:蘇婭的「月亮河」是真正的月亮河,而珍妮的月亮河充其量只是一首歌。
可是,珍妮勝了。
生活就是如此的不公平。
下海以後,她努力使自己忘掉珍妮可是真難!過去的事情太刻骨銘心了。而就在這樣的時候,報紙上登出了特邀珍妮參加天燈節的消息,還配了一幀照片。
數天來,蘇婭一直處在煩躁不安的情緒里,什麼心思也沒有。一閉上眼睛就是珍妮,珍妮。她承認,自己這是妒忌,很強烈的妒忌。她幾乎無法忍受珍妮在自己鼻子底下耀武揚威、佔盡風流。她剋制著自己,希望天燈節早些收場,珍妮早些離開。
可怎麼這麼巧,珍妮居然跑到她的時裝店來了。她要買衣服!
她看中了那套天藍色的紗裙。
終於還是幹了!終於……白西裝、紅皮鞋……鑲金邊的變色鏡。
門樞發出吱的一聲輕響,野驢的頭伸了進來:「喂,你到底怎麼了?好像哭了。」
蘇婭飛快地抹了抹臉,什麼也沒說。
野驢閃了進來。
「你喝酒啦?」野驢使勁地吸著鼻子。
「喝了。」蘇婭終於開口了。
野驢嚇了一跳:「你,你怎麼學會喝酒了?什麼時候學會的?」
「咋呼什麼?喝酒本來就用不著學。」蘇婭望著自己的手指,聲音突然放得很低,「許多事兒都用不著學。」
野驢覺得後脊樑上掠過一股冷氣,他感到蘇婭的這句話非常陰森。
他死死地盯著她蒼白的臉,半天才膽怯地問:「你肯定做了什麼事?肯定。」
「去,我什麼事也沒做。」蘇婭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
笑得很古怪。
野驢凝視著她的臉,又看著那身反常的衣服,心臟沉了下去:「珍妮,你一定幹了什麼事。快告訴我!」
蘇婭冷著似地拉過毛毯披在身上:「我,我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