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章

穆哈迪的精神無法用語言表達,也無法用以其名義所成立的宗教教義來表達。穆哈迪的內心一定對傲慢自大的權力、謊言和狂熱的教條主義者充滿了憤怒。我們必須予這內心的憤怒以發言權,因為穆哈迪的教導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只有在公正、互助的社會結構中,人類才能長久地生存下去。

——弗瑞曼敢死隊契約

萊托背靠小棚屋的一堵牆坐了下來,注視著薩巴赫——出現在預知幻象中的線頭正在慢慢鋪開。她已經準備好了咖啡,放到了他身旁。現在她正蹲在他面前,為他準備晚飯。晚飯是噴香的加了香料的稀粥。她用勺子快速攪拌著稀粥,在碗口留下靛青色的痕迹。她攪拌得十分認真,那張瘦臉幾乎垂到了粥面。

她身後是一張粗糙的薄膜,有了它,小棚屋就能充當蒸餾帳篷用。灶火和燈光將她的彰於映在薄膜上,像在她的頭上加了一圈光環。

那盞燈引起了萊托的興趣。那是盞油燈,而不是球形燈。蘇魯齊的人真是肆意揮霍香料油啊。他們保持著最古老的弗瑞曼傳統,同時卻又使用撲翼機和最先進的香料機車,粗魯地將傳統與現代攪拌在一起。

薩巴赫熄滅了灶火,把那碗粥遞給他。

萊托沒碰那個碗。

「如果你不吃,我會被懲罰。」她說道。

他盯著她,想著:如果我殺了她,就會粉碎一個幻象;如果我告訴她穆里茨的計畫,就會粉碎另一個幻象;如果我在這兒等著父親,這一根幻象線頭將變成一條粗壯的繩索。

他的思維整理著各種幻象的線頭。其中一個很甜蜜,久久縈繞在他心頭。在他的幻象中,有一個未來講述了他和薩巴赫的結合,這個未來誘惑著他,威脅著要將其他未來排擠出去,讓他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向苦難的終點。

「你為什麼要那麼看著我?」她問道。

他沒有回答。

她把碗朝他推了推。

萊托咽口唾沫,潤了潤乾渴的嗓子。他全身上下充滿了想殺死薩巴赫的衝動。他發現自己的身體由於衝動顫抖不已。要粉碎一個幻象是多麼容易啊!讓自己的野性發作吧。

「這是穆里茨的命令。」她指著碗說。

是的,穆里茨的命令。迷信征服了一切。穆里茨想要他去解讀幻象中的場景。他像個古代的野蠻人,命令巫醫丟下一把牛骨頭,讓他根據骨頭散落的位置占卜未來。穆里茨已經取走了他的蒸餾服,作為一種「簡單的防範措施」。穆里茨嘲笑了納穆瑞和薩巴赫:只有傻瓜才會讓囚犯逃走。

此外,穆里茨還有個大問題:精神河流。俘虜的水在他的血管中流淌。穆里茨正在尋找某個跡象,讓他有借口殺死萊托。

「香料能給你帶來幻象。」薩巴赫說道。萊托長久的沉默讓她很不自在。「我在部落狂歡中也有過許多幻象,可惜它們全都沒什麼意義。」

有了!他想。他讓身體進入封閉的靜止狀態,皮膚於是很快變得又冷又潮。比·吉斯特的訓練主宰了他的意識,他的意識化為一道光,詳盡無遺地照亮薩巴赫和這些被驅逐者的命運。古老的比·吉斯特教義中說得很清楚:

「語言反映著生活方式。某種生活方式的與眾不同之處大都能通過其所用的語言、語氣及句法結構而被識別。尤其要注意斷句的方式,這些地方代表生命的斷續之處。生命的運動在這些地方暫時阻滯、凍結了。」和每個服用香料的人一樣,薩巴赫也可以產生某些幻象。可她卻輕視自己那些被香料激發的幻象,它們讓她不安,因此必須被拋在一邊,被有意忘卻。她的族人崇拜夏胡露,因為沙蟲出現在他們的大部分幻象中;他們祈禱沙漠邊緣的露水,因為水主宰著他們的生命。但儘管如此,他們卻貪婪地追求著香料帶來的財富,還把沙鮭誘進開放的引水渠。薩巴赫在用香料激發他的預知幻象,但對這些幻象卻似乎並不十分在意。然而,他意識的光束照亮了她話中那些細微的跡象:她依賴絕對、有限,不願深入變化無窮的未來,因為變化意味著決定,而且是嚴酷的決定,而她無法做出這些決定,尤其是當它們涉及她自身的利益的時候:她執著於自己偏頗的宇宙觀,儘管它可能蒙蔽了她,讓她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但是其他可能的道路卻令她無比恐懼。

她是固定的,而萊托卻在自由運動。他像一隻口袋,容納了無數個時空。他能洞見這些時空,因此能夠做出薩巴赫無法做出的可怕的決定。

就像我的父親。

「你必須吃!」薩巴赫不耐煩地說。

萊托看到了全部幻象的發展規律,知道自己必須跟隨哪根線頭。他站起來,用長袍把自己裹緊。沒有蒸餾服的保護,長袍直接接觸他的皮膚,帶給他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光著腳站在地板上的香料織物上,感覺著嵌在織物中的沙粒。

「你在幹什麼?」她問道。

「這裡頭的空氣太差,我要到外頭去。」

「你逃不走的,」她說,「每條峽谷里都有沙蟲。如果你走到引水渠對岸,它們能根據你散發出的水汽感覺到你。這些被圈禁起來的沙蟲十分警覺,一點也不像它們在沙漠中的同伴。而且——」她得意地說,「你沒有蒸餾服。」

「那你還擔心什麼呢?」他問,有意激起她發自內心的反應。

「因為你還沒有吃飯。」

「你會因此而受罰。」

「是的!」

「但我渾身上下已經浸滿了香料,」他說道,「每時每刻都有幻象。」他用赤腳指了指碗,「倒在沙地里吧。誰會知道?」

「他們在看著呢。」她輕聲說道。

他搖了搖頭,把她從自己的幻象中除去了,立即感到了一種全新的自由。沒必要殺掉這個可憐的小卒子。她在跟隨著別人的音樂跳舞,連自己所跳的舞步都不知道,卻相信自己正分享著那些吸引著蘇魯齊和迦科魯圖的強盜們的權力。

萊托走到門邊,撕開密封條。

「要是穆里茨來了,」她說道,「他會非常生氣——」

「穆里茨是個商人,除此之外,他只是一個空殼。」萊托說道,「我的姑姑已經把他吸幹了。」

她站了起來,「我和你一起出去。」

他想:她還記得我是如何從她身邊逃走的。現在她擔心自己對我的看管太不嚴密。她有自己的幻象,但她不會聽從那幻象的引導。其實她要做的只是看看她自己那些幻象,就會知道他的打算:在狹窄的峽谷里,他要怎麼才能騙過被困在裡面的沙蟲?沒有蒸餾服和弗瑞曼救生包,他要怎麼才能在坦則奧福特生存下來?

「我必須一個人待著,向我的幻象請教。」他說道,「你得留在這兒。」

「你要去哪兒?」

「去引水渠。」

「晚上那裡有成群的沙鮭。」

「它們不會吃了我。」

「有時沙蟲就在對岸待著,」她說道,「如果你越過引水渠……」她沒有說完,想突出她話中的威脅。

「沒有矛鉤,我怎麼能駕馭沙蟲呢?」他問道,不知她能否稍稍看看哪怕一星半點她自己的幻象。

「你回來之後會吃嗎?」她問道,再次走到碗邊,拿起勺子攪拌著稀粥。

「干任何事情都得看時候。」他說道。他知道她不可能覺察出他巧妙地使用了魔音大法,由此將自己的意願偷偷加進了她的決策思維。

「穆里茨會過來看你是否產生了幻象。」她警告道。

「我會以自己的方式來對付穆里茨。」他說道,注意到她的動作變得十分緩慢。他剛才對她使用的魔音大法巧妙地與弗瑞曼人的生活模式融為一體。

弗瑞曼人在太陽升起時朝氣蓬勃,而當夜晚來臨時,一種深深的憂鬱通常會令他們昏昏欲睡。她已經想倒下進入夢鄉了。

萊托獨自一人走進夜色。

天空中群星閃耀,他能依稀分辨出四周山丘的形狀。他徑直向水渠邊的棕櫚林走去。

萊托在水渠岸邊久久徘徊著,聽著對岸沙地中發出的永無止息的噝噝聲。聽聲音應該是條小沙蟲:這無疑是它被圈養在這兒的原因。運輸小沙蟲較為容易。他想像著抓住它時的情景:獵手們用水霧讓它變得遲鈍,然後就像準備部落狂歡時那樣,用傳統的弗瑞曼方法抓住它。但它不會被淹死。它會被送上宇航公會的飛船,運到那些充滿希望的買家手中。然而,外星的沙漠可能過於潮濕了。很少有外星世界的人能意識到,是沙鮭在阿拉吉斯上維持著必要的乾燥。過去是這樣!因為即使是在坦則奧福特這兒,空氣中的水分也比任何以往沙蟲所經歷的都要多上好幾倍——除了那些在穴地蓄水池中淹死的沙蟲以外。

他聽到薩巴赫在他身後的棚屋內輾轉反側,遭到壓制的的幻象刺激著她,讓她不得安寧。他不知道拋開預知幻象和她共同生活會是什麼樣子。兩個人共同迎接並分享著每一時刻的到來。這個想法比任何香料所引發的幻象更吸引他。無知的未來帶著獨一無二的清新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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