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曾有一個聰明人,

跳進一個大沙坑。

他的眼睛燒掉了,

可他咬牙不吭聲。

他調出重重幻影,

終於成了聖人。

——童謠,見於《穆哈迪的歷史》

保羅站在穴地外的黑暗之中。預知幻象告訴他現在是夜晚。月光照射下,聳立在他左邊的岩壁投下黑色的影子。這是一個充滿回憶的地方,他的第一個穴地,正是在這兒,他和加妮……

不要想加妮,他告訴自己。

幻象告訴他周圍發生的一切:右手很遠的地方是一叢仙人掌,還有一條銀黑色的暗渠,流過今天早上的風暴堆積起來的沙丘。

沙漠里的流水!他想起了另一種水,他的出生地卡拉丹星球的河裡流動的水。那個時候,他根本沒有認識到這樣的水流是多麼珍貴,即使是這條流過沙漠盆地的黑黝黝的臭水溝也是無上的珍寶。

一聲小心翼翼的咳嗽,一個助理從後面閃了出來。

保羅伸出雙手,取過吸著一張金屬紙的磁板。他的動作十分緩慢,像暗渠里的流水。幻象在移動,可他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情願隨著它移動了。

「對不起,陛下。」助理說,「塞布利條約……需要您簽署。」

「我看得見!」保羅厲聲說。他在簽字的地方潦草地寫上「亞崔迪皇帝」幾個字,將磁板朝助理伸出的手中猛地一塞。他看到了助理臉上的驚恐。

那個人一溜煙逃走了。

保羅轉過身。醜陋、貧瘠而荒蕪的土地!他想像著陽光暴晒下的大地,酷熱的天氣,滿天沙塵,黑壓壓的塵土吞沒了一切,風魔肆虐,挾帶著無數赭色水晶般的沙礫。但這裡又是個富有的地方:正在從一個沙暴橫行、寸草不生、只有壁立的懸崖和搖搖欲墜山脊的地方變成一個蓬勃發展的巨大星球。

這一切都需要水……還有愛。

生命會將狂暴的廢物變成優雅靈動之物,他想,這就是沙漠對我們的教海。現實這種改變常常讓他瞠目結舌。他很想轉身沖著擠在穴地入口處的助手們大聲叫喊:如果你們一定要崇拜某種東西的話,就崇拜生命吧——所有生命,哪怕最低賤的生命!生命的美好屬於我們全體!

他們不會明白的,他們是沙漠之中最荒蕪的沙澳。生命不會為他們上演自己的綠色舞蹈。

他捏緊拳頭,試圖停止幻象。他想逃離自己的意識,它就像一頭吞噬他的怪獸!他的意識躺在他的身體里,像一團巨大的海綿,吸入了無數人的經歷,濕淋淋、沉甸甸的。

保羅絕望地將思緒擠向自己以外的其他事物。

星星!

意識飄向群星,無窮無盡的星河。無盡的群星啊,只有近於瘋狂的人才會想像自己能夠統治其中哪怕最微小的一簇。自己帝國屬下的臣民有多少,他甚至想都不敢想。

臣民?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崇拜者和敵人。他們中是否有人看到過教義之外的東西?有沒有擺脫了狹隘偏見的人?沒有,甚至皇帝也擺脫不了。他的生活是所謂『奪佔一切』,想按照自己的模子創造一個宇宙。但是,這個似乎熱熱鬧鬧的宇宙終於崩潰了,靜靜地分崩離析。

把唾沫啐在沙丘上吧!他想,把我的水分給它吧!

是自己製造了這個神話,用錯綜複雜的運動和想像,用月光和愛,用比亞當還古老的禱詞,以及那些灰色的岩石、猩紅的影子、悲傷,以及無數殉道者的生命——最終,它會落得個什麼下場?波浪退去之時,時間的河岸將一片空曠,除了無數記憶的砂礫閃閃發光之外,幾乎一無所有。人類美好時代的起源難道就是這個樣子?

石壁上響起一陣摩擦聲,死靈來了。

「你今天一直在迴避我,鄧肯。」保羅說。

「您這樣稱呼我很危險。」死靈說。

「我知道。」

「我……來是想提醒您,陛下。」

「我知道。」

死靈於是全部說了出來:比加斯,強加在他身上的強制衝動。

「那種強制衝動具體是什麼,你知道嗎?」保羅問。

「暴力。」

保羅感到自己終於來到一個從一開始便在召喚自己的地方。他一動不動。聖戰已經抓住了他,把他固定在時間的滑道上,讓未來那可怕的引力一勞永逸地攫住他,再不鬆手。

「不會有任何來自鄧肯的暴力。」保羅悄聲道。

「可是,陛下……」

「告訴我你在我們附近看到了什麼。」保羅說。

「陛下?」

「沙漠——今晚的沙漠怎麼樣?」

「您看不見?」

「我沒有眼睛,鄧肯。」

「可是……」

「我只有幻象。」保羅說,「可我希望自己沒有它。預知力量正逐步扼殺我,你知道嗎,鄧肯?」

「也許……您擔優的事不會發生。」死靈說。

「什麼?不相信我的預知能力?我自己只能堅信不疑,因為我上千次親眼看到我預見的未來變成現實。人們把這種力量稱為魔力,天賜的禮物。而實際上,它是痛苦!它不讓我有自己的生活!」

「陛下,」死靈喃喃地說,「我……它不是……小主人,你不要……我……」他沉默了。

保羅感應到了死靈的混亂和矛盾,「你叫我什麼,鄧肯?」

「什麼?我怎麼……等等……」

「你剛才叫我『小主人。』」

「我叫了,是的。」

「鄧肯過去一直是這麼叫我的。」保羅伸出雙手,撫摸著死靈的臉,「這也是你的特雷亞拉克斯訓練的一部分?」

「不是。」

保羅把手放下來,「那麼,它是什麼?」

「它來自……我內心。」

「你在侍奉兩個主人?」

「也許是的。」

「把你自己從死靈中解放出來,鄧肯。」

「怎麼解放?」

「你是人。做人該做的事。」

「我是死靈!」

「可你的肉體是人類。這具肉體中藏著鄧肯。」

「這具肉體中藏著別的某種東西。」

「我不在意你如何做。」保羅說,「可你必須做。」

「您預見到了?」

「去他的預見!」保羅轉過身。他的幻象加快了步伐,開始向前狂奔,中間還有許多缺口,但這些缺口並不足以讓幻象停住腳步。

「陛下,如果您已經……」

「安靜!」保羅舉起一隻手,「你聽到了嗎?」

「聽到什麼,陛下?」

保羅搖搖頭。他仔細查看著。那邊,在漆黑的陰影中,有什麼東西知道他在這兒。什麼東西?不——是什麼人。

「真美呀,」他悄聲說,「你是一切事物中最美好的。」

「您說什麼,陛下?」

「我說的是未來。」

那邊,那個朦朧模糊、形體未定的鬼影猛地一震,迸發出一股強烈的感情,應和著他的幻象。在幻象的旋律上,它奏出一個最強音,久久不絕。

「我不明白,陛下。」死靈說。

「一個弗瑞曼人離開沙漠太久會死的。」保羅說,「他們把這個稱做『水病』。這難道不是最奇怪的事嗎?」

「非常奇怪。」

保羅竭力搜索著自己的記憶,試圖回想起夜裡加妮倚在他身邊的呼吸。但是,他能找到這樣的慰藉嗎?他懷疑。他只能清楚地記起一件事:他們離開皇宮,出發到沙漠的那一天,加妮坐在早餐桌旁,焦躁不安。

「你幹嗎要穿那件舊外套?」她問道,眼睛盯著他穿在弗瑞曼長袍下面的那件黑色軍服,「你是皇帝!」

「就算皇帝,也可以有一兩身自己喜歡的衣服。」他說。這句話居然讓加妮眼裡流出了淚水,他想不出其中的緣由。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落淚。

如今,在黑暗中,保羅擦了擦自己的臉頰,那上面已經潮濕了一片。是誰把水給了死者?他想。但這是他自己的臉呀,不過又好像不是。風吹過濕漉漉的皮膚,寒冷刺骨。他好像做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夢境迅速破滅。胸口為什麼脹痛?吃了什麼不對的東西嗎?難道是他的另一個自我把水給了死者,那個另一個他為什麼如此痛苦、悲傷?狂風卷裹著沙粒,皮膚被吹乾了,是他自己的。但那種顫慄的感覺又是誰的?

突然響起一陣哀號,遠遠的,在穴地深處。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

一絲亮光閃了一下,死靈猛地轉過身,圓睜雙眼。有人一把拉開入口處的密封門。只見一個人站在光線中,燈光照出他的笑臉——不!不是笑臉,是傷心欲絕的哭泣的臉!這是一個名叫坦迪斯的弗瑞曼敢死隊軍官,他後面跟著黑壓壓的一大群人,見了穆哈迪以後,所有人都沉默了。

「加妮……」坦迪斯說,「死了。」

保羅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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