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蒂貝納是蘇格拉底基督教哲學的辯護者,很可能是安布斯Ⅳ星上的土著,生活在柯瑞諾家族之前的八到九世紀之間,戴拉瑪克皇朝的第二代時期。他的著作只有一部分留存至今,下面的話就出自他的著述:「每個人的內心都同樣荒蕪。」

——摘自伊如蘭《沙丘論》

「你就是比加斯。」死靈說,跨進監禁侏儒的小房間,「我叫海特。」

和海特一起進來的還有一隊換崗值夜班的皇家衛兵。穿過外面的院子時,落日風捲起沙塵,吹打在他們臉頰上,讓他們眼睛直眨巴,腳下加快了腳步。能聽見他們在外面過道里互相開玩笑的聲音,還有進行交接儀式時的動靜。

「你不是海特。」侏儒說,「你是鄧肯·艾德荷。他們把你的屍體放進箱子的時候,我正好在那兒;他們把它抬出來,激活並訓練它的時候,我也在那兒。」

死靈突然感到一陣口乾舌燥,咽了口唾沫。球形燈的光本來是黃色,但屋子懸著綠色的帳幔,襯得黃色減了幾分。

明亮的燈光照亮了侏儒前額上一粒粒豆大的汗珠,讓比加斯看上去十分古怪,像一隻胡亂拼湊起來的生物,特雷亞拉克斯人製造他的意圖呼之欲出,似乎已經無法被皮膚罩住。怯懦、輕薄的面具之下,這個侏儒隱藏著某種力量。

「穆哈迪派我來問你,特雷亞拉克斯人把你送到這兒來的目的是什麼。」海特說。

「特雷亞拉克斯人,特雷亞拉克斯人。」比加斯念叨道,「我就是特雷亞拉克斯人,你這個笨蛋!說到這個,你不也是特雷亞拉克斯人嗎?」

海特瞪著侏儒。這個比加斯,真是機敏過人,不由得使人聯想起古代的先哲們。

「你聽見外面的衛兵沒有?」海特問,「只要我發出命令,他們會立即絞死你。」

「咳!咳!」比加斯叫道,「你可真是的,變成了這麼一個冷酷無情的蠢材。絞死我?你不是剛說你來是為了知道真相嗎?」

海特發現自己不喜歡侏儒那種鎮定自若的表情,彷彿他知道什麼大秘密似的。「也許我僅僅想知道未來會怎麼樣。」他說。

「說得真妙。」比加斯說,「現在我們相互了解了。兩個賊碰面時不需要介紹,各自心照不宣。」

「這麼說,我們都是賊。」海特說,「我們偷什麼東西?」

「不是賊,是骰子。」比加斯說,「你來這兒想瞧瞧我的點數。反過來,我也想瞧瞧你的。可你卻戴上了面具。瞧啊!這人有兩張臉!」

「你真的親眼看見我被放進特雷亞拉克斯人的箱子里?」海特問,其實他非常不願意問這樣的問題。

「我不是說過了嗎?」比加斯問道。侏儒跳了起來,「我們當時和你斗得很激烈。你的肉體不想活過來。」

海特突然感到自己彷彿身處幻夢之中,被別人的意識控制著。他或許應該暫時忘掉這一點,任憑別人的意識裹脅自己。

比加斯狡黠地把頭朝旁邊一歪,圍著死靈踱步,不時抬起頭望望他。「激動好啊,激動起來,你身體內部的潛藏模式才會激活。」

比加斯說,「你呀,你是一個不想知道自己在追蹤什麼的追蹤者。」

「而你是一架瞄準穆哈迪的武器,對嗎?」海特說,隨著侏儒轉動身體,「你到底想幹什麼?」

「什麼也不幹!」比加斯說,停了下來,「你泛泛而問,我就泛泛而答。」

「這麼說你是沖著阿麗亞來的。」海特說,「她是你的目標嗎?」

「在外星球,他們管她叫霍特,就是魚怪。」比加斯說,「一說起她,你就熱血沸騰了。這是怎麼回事?」

「唔,他們叫她霍特。」鬼魂說,同時琢磨著比加斯的表情,想知道他究竟有什麼意圖。侏儒用這種方式回答他的問題,這可真奇怪。

「她是處女,同時又是個娼婦;」比加斯說,「她沒有教養但機智詼諧,見識高明得讓人害怕;最仁慈的時候卻偏偏能做出最冷酷的事;心計極深,有的時候做起事來卻不假思索;想建設點兒什麼的時候,破壞性卻像大風暴一樣強。」

「原來你到這兒來是為了痛斥阿麗亞。」海特說。

「痛斥阿麗亞?」比加斯一屁股坐到牆邊的一隻座墊上,「我來到這裡,因為我被她的美貌迷住了。」他咧開嘴,笑了,那張大鼻子大嘴的臉上,表情活像只蜥蜴。

「攻擊阿麗亞,相當於攻擊她哥哥。」海特說。

「這一點明擺著,明顯得人人都沒看見。」比加斯說,「實際上,皇帝和他妹妹就是背靠背的同一個人,半邊是男性,另外半邊是女性。」

「這種話我們聽過,沙漠最深處有些弗瑞曼人就這麼說。」海特說,「正是同一伙人復活了向夏胡露獻上活人血祭的儀式。你怎麼也會嘮叨他們那套胡言亂語?」

「胡言亂語?好大的口氣。」比加斯問,「就憑你,一個又像人又像空殼的東西?啊哈,我忘了,骰子自己看不到自己的點數。而你的困惑更比其他人多了一倍,因為你為亞崔迪家族那個雙重人效勞。其實,你的頭腦已經接近了答案,而你的感官卻拒絕接受。」

「你在向看守們宣講這一套胡說八道,對嗎?」海特低聲問道。侏儒的話在他腦子裡翻騰著,攪得他頭都昏了。

「是他們向我宣講!」比加斯說,「他們還禱告神明保佑。為什麼不呢?我們大家都該好好禱告禱告。畢竟,我們生活在宇宙中前所未有的最危險的造物所投下的陰影之中。」

「最危險的造物?」

「連他們的母親都拒絕和他們生活在同一顆星球上!」

「為什麼你不直截了當絲回答我的問題?」海特問,「要知道,我們大可以用別的方式拷問你。我們會得到答案的……不管用什麼手段。」

「可我已經回答了你!我告訴你了,沙漠深處的傳說是真的,不是嗎?我是挾帶死亡的風暴嗎?不!我只是話語!振饋發聾的話語,像劃破沙漠上空陰沉天幕的閃電。我已經告訴你了:『把燈滅了,白晝來了!』你卻不斷地說:『給我一盞燈,讓我能找到白晝。』」

「跟我玩這一套,對你來說可有點危險啊。」海特說,「你是不是以為我理解不了這些真遜尼觀念?其實,你的意思和鳥兒在泥地里留下的痕迹一樣清晰。」

比加斯格格地笑起來。

「你笑什麼?」海特問。

「我笑自己有牙齒卻又希望沒有。」笑聲中,比加斯好不容易才吐出這句話,「沒有牙齒的話,我就不會被你氣得咬牙切齒了。」

「既然現在我知道了你的目標,」海特說,「你就會把我當成你的另一個目標。」

「而且我已經擊中它了,正中靶心!」比加斯說,「你把自己弄成這麼大一個活靶子,想打不中都不可能呀。」他自顧自地點點頭,「現在,我要為你唱支曲子。」他哼哼起來,一種哀痛、嘶啞而單調的旋律,一遍一遍地重複著。

海特僵住了,只覺體內湧起一股奇異的痛苦之感,沿著他的後脊來回滾動。他瞪著侏儒的臉,在那張衰老的面龐上看到了一雙年輕的眼睛。兩個太陽穴之間是一片密如網路般的淺色皺紋,這雙眼睛便在這個網路的正中。好大一顆腦袋!那張大臉上的所有器官彷彿都以那雙嗽起的嘴唇為中心,而這雙嘴唇正吐出那個單調的聲音。聲音使海特想到了古代的儀式,想到民間代代相傳的記憶,想到古老的言詞和習俗。此刻正在發生某種生死枚關的大事:時間長河中,種種觀念翻騰起伏,爭鬥不休。侏儒的歌聲引出了某些年代久遠的觀念,像極遠處極亮的一點光,向這邊移動,越來越近,照亮了沿途無數世紀的生命。

「你在對我做什麼?」海特氣喘吁吁地說。

「你是一部樂器,而我則是被訓練來彈奏你的。」比加斯說,「我正在彈奏你。我把耐布中另外一些反叛者的名字告訴你吧。他們是拜克諾斯和卡胡伊特;還有迪傑蒂達,柯巴的秘書;阿布莫堅迪斯,邦耐傑的助手。就在這一刻,他們之中某個人或許正把一柄尖刀刺人你那位穆哈迪的胸膛。」海特搖著頭,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我們就像兄弟。」比加斯又一次中斷那種單調的哼哼,道,「我們在同一個箱子里長大。開始是我,然後是你。」

突然間,海特的金屬眼睛讓他感到一陣燒灼般的疼痛,讓他視線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閃爍的紅色薄霧。除了這種讓他痛苦不堪的視力,他只覺得自己的其他所有感官都喪失了直接感受。他可以感受到外物,但感官與外物之間彷彿隔著一層薄薄的什麼東西,像輕飄飄的薄紗。對他來說,外界的一切都成了無意之中捲入的偶然事件,無可不無可,就連他自己的意志也只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虛無飄渺的東西,死氣沉沉,只能起到辨識外物的作用。

絕望迸發出力量。感官之中僅存的視力穿透這層薄紗,精力高度集中,像一束熾烈的亮光,穿透了對面的比加斯。海特感到自己的眼睛可以透視侏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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