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他離開了阿麗亞,

離開那孕育天堂的子宮!

神聖啊,神聖啊,神聖啊!

如火沙般兇惡的敵人聯合起來

對抗我們的主宰。

他能看見

即使沒有眼睛!

即使惡魔降下災禍!

神聖啊,神聖啊,神聖啊

這個難解的謎團,

他解開了

成為殉教的人!

——《穆哈迪之歌:月亮的墜落》

整整七天高熱輻射似的瘋狂騷動之後,皇宮總算平靜下來了。早晨的時候,人們開始出來走動,聚在一塊兒竊竊私語,步履又輕又慢。也有人跑來跑去,樣子非常奇怪:踮著腳尖,步子卻急匆匆像逃命一般。一支警衛部隊從前院進來,引起一片疑惑不解的表情。這些新來者響亮的腳步聲、四下布防的動靜、擺弄武器的聲音,無不引得大家緊皺眉頭。但沒過多久,新來者也感染了這裡鬼鬼祟祟的氣氛,開始躡手躡腳起來。

熔岩彈仍然是人們議論不休的話題。「他說,那種火焰是藍綠色的,還帶著一股地獄的氣味。」

「愛爾帕是個傻瓜!他說寧願自殺也不要特雷亞拉克斯人的眼睛。」

「我不想談論眼睛的事。」

「穆哈迪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叫出了我的名字!」

「沒有眼睛他怎麼看見的?」

「大家正打算離開這兒,你聽說了嗎?人人都覺得害怕。耐布們說要去梅克布穴地,召開一次大會。」

「他們對那個頌詞作者做了什麼?」

「我看見把他帶進了耐布們開會的房間。想想看,柯巴居然成了囚犯!」

加妮很早就起來了,是被皇宮的寂靜驚起的。她發現保羅正坐在自己旁邊,那雙沒有眼睛的眼窩盯著卧室牆壁的某個地方。熔岩彈對眼睛的特殊組織造成了巨大的傷害,被毀的肌肉只好挖去。針劑和外用油膏挽救了眼窩周圍生命力旺盛的肌肉,但她感到,輻射已經深入,其危害範圍已經不止於眼睛了。

她坐了起來,突然覺得餓得要命。她狼吞虎咽地吃掉了擺在床邊的食物:香料麵包,一大塊乳酪。

保羅指指食物,「這方面,親愛的,實在是沒法子的事,相信我。」

直到現在,當那雙空空的眼窩對著加妮的時候,她還是禁不住有點害怕。她已經不指望聽明白他的解釋了。他那些話未免太奇怪了:「我接受了沙漠的洗禮,代價就是,我喪失了我的信仰。現在誰還做信仰這種生意?誰會買,誰又會賣?」

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慷慨地為所有和他同遭不幸的士兵買了特雷亞拉克斯人的眼睛,但他自己卻不用,甚至拒絕考慮。

加妮吃飽了,從床上溜下來,瞥了一眼身後的保羅。他的模樣很疲憊,嘴唇閉得緊緊的,深色的頭髮一根根豎著,凌亂不堪,顯然沒睡好覺,表情陰鬱而冷淡。對他來說,睡眠似乎沒起到恢複體力的作用。她轉過臉,悄聲說:「親愛的……親愛的……」他伸出手,把她重新拉上床,吻著她的臉頰。「快了,就要回到我們的沙漠了。」他悄聲道,「只要把這兒的幾件事辦完就行。」

她為他話里的決絕之意顫慄不已。

他把她緊緊抱在懷裡,呢喃道:「不要怕我,我的塞哈亞。忘掉種種神秘,接受我的愛吧。愛不神秘,它來自生活。你沒有感覺到嗎?」

「我感覺到了。」

她一隻手掌按在他的胸脯上,數著他的心跳。他的愛喚醒了她內心的弗瑞曼靈魂,讓它奔騰不止,洶湧澎湃,狂野不羈。它無比的力量吞沒了她。

「我許諾你一件事,親愛的。」他說,「我們的孩子將統治一個無比輝煌、無比偉大的帝國,跟這個帝國相比,我的帝國將不值一提。」

「可我們只能擁有現在!」她反駁道,竭力壓下一聲無淚的嗚咽,「還有……我覺得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我們永遠在一起,我們擁有永恆,親愛的。」

「你或許會擁有永恆,可我只有現在。」

「現在就是永遠。」他拍了拍她的前額。

她緊緊靠著他,嘴唇吻著他的脖子。壓力攪動了子宮裡的胎兒。她感到它在踢她。

保羅也感到了。他把手放在她的肚腹上,說:「啊哈,宇宙的小統治者,再耐心等等,你的時間就要到了。可現在的時間是屬於我的。」

提起她肚子里的孩子時,他為什麼總用單數?難道醫生沒有告訴他嗎?她搜尋著自己的記憶,驚奇地發現他們之間從未談到過這個問題。但他一定知道她懷的是雙胞胎。她猶豫著想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他一定知道,他什麼都知道,他知道她的一切。他的手,他的嘴……他渾身上下都知道她。

隔了一會兒,她說:「是的,親愛的,現在就是永遠……現在就是現實。」她緊緊閉上眼睛,以免看到他那雙黑洞洞的眼窩,使她的靈魂從天堂被拽到地獄。無論他如何用神奇的異術詮釋他們的生活,他的肌膚都是真實的,他的愛撫也是真實的。

起床穿衣,迎接新的一天時,她說:「要是人民知道你心中的這種愛……」

但他的情緒已經變了。「政治不能以愛為基礎。」他說,「人民不關心愛;愛這種東西太難以捉摸、太無序了,他們更喜歡專制。太多的自由會滋生混亂。我們不能混亂,對嗎?而專制是不可能打扮得愛意盎然的。」

「但你不是個專制君主啊!」她抗議道,一邊系著自己的頭巾,「你的法律是公正的。」

「啊,法律。」他說。他走到窗前,拉開帷慢,好像能看見外面似的,「什麼是法律?控制嗎?法律過濾了混亂,濾下來的又是什麼?祥和?法律既是我們的最高理想,又是我們最根本的天性。法律經不起細看,認真琢磨的話,你會發現它只不過是一套理性化的闡釋,合法的詭辯,一些方便人們運用的先例。對,還有祥和,但那不過是死亡的代名詞而已。」

加妮的嘴抿成了一條線。她不否認他的智慧和聰敏,可他的語氣嚇壞了她。他在攻擊自己,她能感受到他內心的矛盾痛苦。他彷彿正將一句弗瑞曼格言應用到自己身上:永不寬恕——永不忘卻。

她走到他身邊,視線越過他朝外望去。白天正在蓄積熱量,將北風從高緯度地區吸引過來。風在天空上塗抹著一片片赭色羽毛般的雲朵,隔出一條條透明天空,讓它的模樣越來越怪誕,不斷變換著金色和紅色。高空中冷冷的狂風卷裹著塵沙,扑打著屏蔽牆山。

保羅感到了旁邊加妮溫暖的身體。他暫時在自己的幻象上拉下一道遺忘的帘子。他想就這樣站著,閉上眼睛。儘管如此,時間卻不會因為他而停止。腦海中一片黑暗——沒有星星,也沒有眼淚。他的痛苦融化了所有感情,只剩下惟一的一種:驚訝。宇宙壓縮成一片音響,這些聲音使他震驚不已。他的感官消失了,一切只能依靠他的聽覺,只有當他觸摸到什麼物體的時候,可感知的宇宙才重新回到他的身邊:帷慢,還有加妮的手……他發現自己正仔細聆聽加妮的呼吸。

世間存在能給人帶來不安全之感的東西,可當這種東西還僅僅是一種可能時,這種不安全感又從何提起呢?他問自己。他的大腦里堆積著太多支離破碎的記憶,每一個現實的瞬間都同時存在著無數投影,存在著大量已經註定不可能實現的可能性。身體內部看不見的自我記住了這些虛假的過去,它們帶來的沉重負荷時時威脅著要淹沒現在。

加妮倚在他的手臂上。

她的撫觸使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身體:在時間的旋渦中沉浮的軀殼,還有無數瞥見永恆的記憶。窺見永恆就是暴露在永恆的反覆無常之下,被無數個維度擠壓著。預知似乎能讓你超凡人聖,但它也在索要著代價:對你來說,過去和未來發生在同一時刻。

幻象再次從黑暗的深淵中冒了出來,攫住了他。它是他的眼睛,引導著他身體的動作,指引他進入下一個瞬間、下一個小時、下一天……直到讓他感到自己早已經歷過未來的一切!

「我們該出去了。」加妮說,「國務會議……」

「阿麗亞會代替我的。」

「她知道該怎麼做嗎?」

「她知道。」

一隊衛兵衝進阿麗亞住所下面的閱兵場,由此開始了她的新的一天。她朝下面看了一眼,那是一幅瘋狂混亂的景象:人們在大喊大叫,吵嚷著威嚇的言詞。她最後終於明白了他們在幹什麼,因為她認出了那個囚犯:柯巴,那個頌詞作者。

她開始洗漱,不時走到窗口去瞧瞧下面的情況怎麼樣了。她的視線不斷落到柯巴身上,竭力將此時的這個人與第三次阿拉肯戰爭中那位滿臉大鬍子的剽悍指揮官聯繫在一起。但這是不可能的。現在的柯巴已經變成了一個衣飾雅緻的漂亮人物,穿著一件剪裁精緻的帕拉圖絲質長袍。長袍一直敞開到腰間,露出洗熨整潔、漂亮精緻的輪狀皺領和鑲有滾邊、綴著綠色寶石的襯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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