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沙丘 第十六章

偉大只是一種暫時的經驗,決不會恆定不變。它部分依賴於人類創造神秘的想像力。經歷偉大感覺的人一定能意識到自己身臨其中的那種神秘。他必須對投射到自己身上的那種神秘高貴有所應答,言談舉止有所表現;對冷嘲熱諷有強烈的意識。這就使他遠離裝腔作勢。冷嘲熱諷是使他能我行我素的全部支柱。沒有這種品質,哪怕是短暫的偉大也會毀掉一個人。

——摘自伊麗蘭公主的《摩亞迪語錄》

在阿拉凱恩大家族的宴會廳里,吊燈在黃昏中閃著明亮的光彩,黃色的光線映著牆上那隻角上沾著血的黑牛頭和老公爵那幅閃著油光的畫像。

在那群邪物的下面,潔白的檯布輝映著阿特雷茲家族的銀制餐具,一絲不苟地擺在長桌上。穿戴整齊的侍從隨時準備提供服務。中央那古老的燭台並未點亮,吊著它的金屬鏈掩隱著一個升降裝置。

公爵站在門口,觀察一切是否安排妥當。他在考慮試毒匙及其在社會上的意義。

公爵想:都是一種模式。你可以通過我們的語言了解我們……

那種準確流暢的表達也許暗藏殺機。今晚有人會在飲料里下毒嗎?

或者會在食物里下毒?

他搖搖頭。

長桌上的每個盤子旁都放著一壺水。公爵暗暗估算,長桌上的水足夠阿拉凱恩一個普通家庭用一年。

公爵站在門廳里,兩邊放著黃綠相間的陶瓷寬口盛水器,供洗手洗臉用,陶瓷盆邊掛著毛巾。管家解釋說:「客人進來時,恭敬地以手沾水,然後灑幾杯水到地上,用毛巾擦手,再把毛巾扔進門外的坑裡。這是當地的風俗習慣,宴會結束後,乞丐聚在門外,討得毛巾里擰出的水。」

公爵想:真是典型的哈可寧作風,真是窮奢極侈。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感到胸中一陣憤懣。

「這習慣到此為止!」他憤憤地說。

他看見一個女僕正從廚房出來經過門廳,這是女管家推薦的一個老婦人。公爵向她做了一個手勢。她從陰影里走出來,繞過桌子走近公爵。公爵注意到她那粗糙的皮膚和藍色的眼睛。

「閣下有何吩咐?」她低著頭問,眼光向下。

一他做了一個手勢說:「把這些盆兒和毛巾撤了。」

「可……尊敬的老爺……」她抬起頭,不知所措。

「我知道這習俗!」公爵叫道,「把盆兒端到大門外。我們吃飯結束前,每個來訪的乞丐都可以得到一杯水,明白了嗎?」

她那蒼老的臉擰到了一起:失望,憤怒……

公爵猛然心領神會,意識到她一定是打算用毛巾擰出的水賣錢,也許這也是習慣。

公爵臉色一沉,不滿地說:「我會派一個衛兵監督執行我的命令。」

他轉身大步穿過一個過道,來到大廳,腦海里翻騰起滾滾如潮的記憶,就像一個個沒牙的老太婆在嘮嘮叨叨地述說。他想起了寬闊的水域,起伏的波浪,碧綠的青草,而不是現在日復一日的黃沙。

一切都過去了。

他想:我也老啦!已經能感到末日冰涼的手,兇狠貪婪。

在大廳里,人們站在壁爐前,傑西卡女士成了注意的中心。

燈將斑斑點點的橘黃色光照在珠寶、花邊圖案和昂貴的紡織品上。

公爵從人群中認出一位來自卡塞格的濾析服製造商、一個電子產品進口商、一位在極地有消夏別墅的販水商、一位吉爾德銀行的代表、一位香料開採設備零配件交易商,還有一位表情堅強的瘦長的婦女,她以為外星旅行者提供保衛服務而聞名,常常掩護各種走私、間諜和訛詐行動。

大廳里的大部分婦女都好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打扮入時,裝飾華麗,舉止奇怪而敏感。

即使傑西卡不是女主人,她在人群中也會鶴立雞群,公爵心想。她沒戴珠寶,身穿暖色調衣服,長長的禮服差不多跟燈光的顏色一致,棕色的頭髮上系著一條土黃色髮帶。公爵意識到她在暗暗表達不滿,最近他有點疏遠她。傑西卡很清楚公爵喜歡她穿這種色調的服飾。

鄧肯·伊達荷穿著明亮的禮服站在附近,他看起來更像一位警衛,而不是賓客中的一員。他臉上毫無表情,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哈瓦特專門把他從弗雷曼人那兒召回來,給他的任務是:以保護傑西卡女士的安全為由,對她實施監視。

公爵掃了一眼整個大廳。

保羅被一群阿拉凱恩富家子弟圍在一個角落裡,顯得很突出。

其中還有三個家族衛隊軍官。公爵特別注意到一個女孩,似乎很適合他的爵位繼承人,但保羅顯得很有分寸,莊重、高貴而且不偏不倚。

公爵的頭銜對他很合適,公爵想,他一定能擔此重任。公爵突然意識到這種想法很不吉利,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保羅看到父親站在門廳處,便避過他的眼光,看著大廳里那珠光寶氣、穿戴整齊、談笑風生的客人。保羅突然對那些人產生了一種厭惡感。他們就像禁錮在腐朽思想中的廉價面具,滿嘴胡言亂語。

我的情緒太糟,他想,不知哥尼會怎麼說。

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情緒不好。他根本就不想參加這個宴會,但他父親堅決不讓步。「你有一個位置,應履行職責。你已經夠年齡,快要成人了。」

保羅看見父親出現在門廳,審視著屋子,然後走向圍著傑西卡的那群人。

當公爵朝那邊走時,運水商正在問:「公爵要安裝氣候控制系統,這是真的嗎?」

公爵站在那人身後回答說:「先生,我們還沒有考慮過這事。」

那人轉過身,是一張乏味的圓臉,被太陽曬得黝黑。他說:「啊,公爵,我們正等您呢。」

雷多瞟了一眼傑西卡,說:「剛才有點事要做。」然後轉向運水商,說了剛才處理門廳里那些水的事。「對我來說,那些陋習到此為止了。」

「閣下,這算是一項公爵令嗎?」他問。

公爵說:「我讓你們自己憑良心判斷。」他轉過身,注意到凱因斯向這邊走來。

有一位女客人說:「我以為這是個慷慨的舉動……把水分給……」有人制止了她。

公爵看著凱因斯,發現這位行星學家身著一套老式黑棕色制服,佩著皇室文職人員的肩章,衣領上墜著金質官銜標誌。

運水商以憤憤不平的語氣問:「公爵是在對我們的習俗進行批評嗎?」

「這習俗已經改變。」雷多一邊向凱因斯點頭,一邊回答運水商,注意到傑西卡的眉頭皺了起來,心想:她皺一下眉頭關係不大,但這可能會引發我們倆關係不融洽的謠言。

「如果公爵不反對,」運水商繼續說,「我想問幾個有關習慣的問題。」

公爵聽出這聲調有點圓滑,注意到周圍的人都安靜下來,大廳里的人都開始把注意力轉向這邊。

「是不是該就餐了?」傑西卡問。

「可咱們的客人還有問題。」雷多看著運水商說。這張圓臉上有一對大眼睛,厚嘴唇,使公爵想起了哈瓦特的備忘錄。「……這個運水商值得注意……林加。布特,記住這名字。哈可寧人利用過他,但卻沒能完全控制住他。」

「水風俗很有意思,」布特說,臉上掛著微笑,「我想知道您怎麼處理這所房子的溫室,打算繼續向人們誇耀嗎,閣下?」

雷多壓抑住憤怒,瞪著這個人,腦子裡思緒萬千。在自己的城堡里要向這麼一個人挑戰還真需要勇氣,尤其是這個人已與我們簽了合作協議。採取行動的人一定了解自己的威力。在此地水就是力量。比如說,如果給供水設施裝上地雷,發個信號就能將其摧毀……這個人看來是做這種事的人。摧毀供水設施就等於摧毀了阿拉吉斯。這完全可能就是這個布特舉在哈可寧人頭上的大棒。

「公爵閣下,溫室的事我已有一個計畫。」傑西卡笑著對雷多說,「我們打算保留它,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只把它作為對阿拉吉斯人民信任的象徵。我們的理想是將來阿拉吉斯的氣候會變得美好,任何地方都能種上、看到這些植物。」

雷多想:多虧了她!讓我們的運水商去想想這番話吧!

「很明顯,你對水和氣候很感興趣,」公爵說,「我建議你經營點別的東西。將來有一天,在阿拉吉斯,水將不再是昂貴的商品。」

而公爵在想:哈瓦特應該加倍努力,滲透到這位布特的機構中去。我們必須馬上著手建立備用供水設施,決不能讓人把大棒舉到我的頭上!

布特點著頭,臉上仍掛著笑,說:「一個可敬可賀的夢想,閣下。」他退了一步。

凱因斯臉上的表情引起了雷多的注意。這人盯著傑西卡,他好像著了魔……就像一個陷入愛河的男人……或者是被宗教的力量所震撼的人。

凱因斯的思想終於被預言中的話所征服。「他們與你們共有那個最珍貴的夢想。」他直接問傑西卡:「你們有方法縮短實現它的時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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