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一章 莫逆相知

時值正午,七月的烈日當空,烤得人皮肉發疼。由於陽光太毒,街上沒多少行人,商販們也都盡量把攤子向後挪進屋檐的陰影處,街面寬敞通達地被亮了出來,使得蕭景琰沒有阻礙,一路越奔越快,蒙摯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勉強追在他身後。

過了華容綉坊,再轉過一個折角,便是蘇宅正門所對的那條街道。可就在即將轉彎之前,蕭景琰不知為何突然勒住韁繩,動作之猛,使得胯下坐騎長嘶一聲,前蹄揚起,馬身幾乎直立,再落下地時,景琰的手一松,整個身體從馬背下摔落下來,重重砸在地上,把隨後趕來的蒙摯嚇得魂飛魄散,身形飛展,直撲上前將他扶住,忙忙地檢查身體可有受傷。

可是蕭景琰卻好像並未覺得疼痛,甚至好像根本沒有察覺到身邊來了人一樣,他的視線直直地鎖著不遠處的那個街角,牙根緊咬。

只要轉過那裡,就是蘇宅,進了蘇宅,就可以走到小殊的面前,但他卻不得不強迫自己驟然停了下來,就算跌倒也不能再繼續前行。

東宮衛隊這時也已追了上來,在蒙摯的手勢指揮下快速合圍在四周,為太子隔離安防,把路過的閑人都驅到遠處。

人牆圈成的圓形空間中,蕭景琰保持著坐在地上的姿勢,滿頭汗珠,面無血色,整個人茫然發獃了足有半刻鐘的時間,這才在蒙摯的攙扶下慢慢站了起來。

將他摔下來的坐騎就在身旁,涼涼的鼻子噴著響聲兒,主動把馬頭偎了過來,咬著騎手的衣袖。蕭景琰伸手摸了摸它長滿漂亮鬃毛的脖頸。一按馬鞍再次翻身而上,可是松韁緩行的方向,卻是狂奔而來的原路。

「殿下?」蒙摯有些不安地籠住了馬轡。「您……回東宮嗎?」

「回宮吧……」蕭景琰喃喃地道,「既然他不肯讓我知道。自然有他這麼做的苦衷,我又何必非要知道,白白增添他的煩惱……」

蒙摯聽懂了他的意思,心頭一熱,喉間涌過火辣辣的苦澀。

東宮衛隊的侍衛們訓練有素地改變了隊形。將四面圈合的圍防改為前後護引,以配合太子的行動。但與來時的疾風狂飆迥然相反,回程中的蕭景琰彷彿一口提在胸前的氣被泄了出去一般,恍惚而又迷惘。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情到底該如何形容,若是欣喜於好友的倖存,那為什麼會有想拔刀剖開胸膛的鬱悶?但要是怨憤他刻意的隱瞞,那又為什麼心中疼惜難忍到幾乎無法呼吸?

林殊是誰?林殊是他驕傲張揚、爭強好勝,從不肯低頭認輸的知交好友,是那銀袍長槍、呼嘯往來,從不識寒冬雪意為何物的小火人,是喜則雀躍、怒則如虎,從未曾隱藏自己內心任何一絲情感的赤焰少帥……

可梅長蘇又是誰呢?他低眉淺笑。語聲淡淡,沒有人能看透他所思所想;他總是擁裘圍爐。閃動著沉沉眸色算計險惡人心;他的臉色永遠蒼白如紙,不見絲毫鮮活氣息,他的手指永遠寒冷如冰。彷彿帶著地獄的幽涼。

他就像是一團熊熊烈火被撲滅後餘下的那一抹灰燼,雖然會讓人聯想到曾經存在過的那團火焰,卻再也沒有火焰的灼灼熱量和舞動的姿態。

蕭景琰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去想像這個變化的過程,一想,就是比無星無月的夜色還要深沉黑暗的痛苦。

進入東宮,蒙摯親自過來攙扶蕭景琰下馬,可當新任太子一步一步踏上東宮主殿的白玉石階時,他突然覺得是在踏著朋友咬牙支撐的背脊,腳一軟,不由跌坐在階前。

在一旁扶著他的禁軍統領也隨之矮下身子,半蹲半跪在護在他的旁側。

被莫名其妙丟在殿中的紀王和言闕奔了出來,卻又不敢靠近,只能跟其他東宮護衛一樣,獃獃地遠遠看著。

「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靜坐良久,蕭景琰終於抬起雙眼,盯住了蒙摯的臉。

可是這位堅毅的漢子卻躲開了他的視線,不知該如何答言才好。

蕭景琰面頰緊繃,一隻手如鐵鉗般地鉗住了蒙摯的右腕,掌心皮膚滾燙如火,「你是怎麼知道的?你認出來的嗎?」

「是……是他聯絡我的……」

蕭景琰的眼睛有些發紅,慢慢地念著那個名字:「小殊……小殊……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可為什麼,當他劫後餘生、重返帝都的時候,卻不肯先聯絡我?」

蒙摯徐徐勸道:「殿下,小殊對你有著跟別人不一樣的期望,這一點,您應該明白他的心思才對。」

「是啊……我明白,若我不明白,又怎麼會就這樣回來……」蕭景琰連吸了幾口氣,卻怎麼也止不住嘴唇的顫抖,「可是蒙卿,你必須告訴我,他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那個是小殊啊!你我都知道小殊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我以前甚至覺得,就算把他整個人打碎了重新裝起來,他也永遠是那個神采飛揚的林殊……」

蕭景琰最後這句話,不過是一個比喻而已,可聽在蒙摯的耳中,卻好像有把刀扎進了心臟,一進一出地拉動著,令他一直隱忍的面色變成青黃一片。

「你一定知道的,」蕭景琰目光比這七月的陽光還要燙,毫不放鬆地直逼過來,「他不肯說,我不會逼他,但我想聽你說,你說!」

「殿下……」蒙摯在氣勢上似乎完全被他壓了下去,可在垂目低頭後,他依然搖了搖頭道,「我是答應過他的……」

「好,」蕭景琰並沒有過多地與他糾纏。猛地站了起來,似乎終於找回了全身的力氣,「來人!」

「在!」

「備車駕。進宮!」

「是!」

蒙摯踏前一步,彷彿要勸阻。但嘴唇連動幾下,也沒說出話來。

「王叔、言侯爺,失禮了。我現在有要緊的事要處理,改日再請兩位敘談。」蕭景琰大踏步走上石階。向殿門口的紀王和言闕拱手一禮,可這兩位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他已經快速轉身,飛奔向外殿,跳上剛備好駛來的太子車駕,身形還未穩便喝令道:「走!動作快一點!」

被晾在殿門口的兩個人只好將疑惑的目光投向階前的蒙摯,但最終也只得到了一個苦笑和簡短的一句不能算是解釋的解釋:「說來話長,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靜貴妃的宮中現在還有些晚到的賀客未走,聞報太子駕到。這些人慌忙湧出來迎接。蕭景琰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笑容回禮,風度十分周全,但進殿後開口第一句話卻是:「母妃,孩兒為您帶來了一件禮物,只能給您一個人看的,要不要現在瞧瞧?」

這句話一說。傻子才不懂了,賀客們趕緊說完最後的客套恭賀話,紛紛告辭出去,沒多久整個宮室便清凈下來。

靜貴妃對於兒子的去而復返,自然心有疑惑,再看他如此作為,頓時明白是有緊急的話要說,於是也立即屏退了左右,將他帶入內殿。

「母妃,」蕭景琰進入殿中站定,單刀直入地問道,「小殊得的是什麼病?」

靜貴妃全身一震,足下一個不小心,幾乎踉蹌了一步,但她隨即穩了穩心神,轉身定定地看著兒子。

「您沒有聽錯。我問的是小殊……我想您不會跟我說,您不知道我現在指的小殊是誰吧?」

最初的震驚很快過去,靜貴妃的表情由詫異轉為哀傷,慢慢扶著坐椅地扶手坐了下來。

「林帥當年化名石楠,出外遊歷時曾救過身為醫女的母親,之後便帶回林府加以翼護,是不是?」蕭景琰接著道,「母親的這段往事,以前從沒跟我提過,只要您不提,其他人當然也不會跟我說。所以當您真真假假談到故人時,我想也沒想過那個故人會是林帥……」

「那你最後是怎麼察覺到地?」靜貴妃嘆息著問道。

「今天有事,和言侯聊了幾句……」蕭景琰上前一步,在母親膝前蹲下,「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是……小殊他現在到底怎麼了?您給他診完脈就掉淚,他是不是病得很重?」

靜貴妃想了想,慢慢點點頭:「很重……」

「那要怎麼辦?」蕭景琰突然覺得一陣心慌,猛地抓住了母親的手,「小殊那麼信得過母親的醫術,您應該有辦法吧?」

靜貴妃沉吟了片刻,垂下眼睫遮住眸色,輕聲道:「小殊身邊有比我醫道更好的人,想必能夠保他無事……」

「那他這個病,要治多久才會好?」

「這個……說不準,也許明天……也許明年……」

如果蕭景琰能夠明白母親這句話的真實意思,他一定會立即跳起來,可惜他並不知道,而且下意識地在往好的方面想,所以反而覺得有些安慰,「不管多久,能治好就行。可是,為什麼生個病,容貌就會變成現在這樣?」

靜貴妃搖搖頭,「小殊的容貌改變,不是因為生病,而是他以前中過一種火寒之毒,解完毒之後,身體容顏便會發生極大的變化……」

「那他變了,就是說毒已經被解掉了,是不是?」蕭景琰微微有些欣喜,「因為解毒,所以身體才會變得這麼弱,容易生病,需要時間休養才能養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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