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慈親永絕

回到蘇宅後的梅長蘇立即上床休息,因為他知道,今天晚上不可能會有完整的睡眠時間。

果然,剛到三更時分,飛流就依到床邊來說「敲門」,他快速起身,大略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形容,哄了飛流在外邊等候,便匆匆進了暗道。

靖王坐在密室中他常坐的那個位置,低著頭似在沉思。聽到梅長蘇的腳步聲後方才抬起頭來,神情還算平靜,只是眼眸中閃動著含義複雜的光芒。

「殿下。」梅長蘇微微躬身行禮,「您來了。」

「看來你好象早就料到我要來。」靖王抬手示意他坐,「蘇先生今天在天牢中的表現實在精彩,連謝玉這樣人都能被你玩弄於股掌之上。麒麟之才,名不虛傳。」

「殿下過獎了。」梅長蘇淡淡道,「不過能逼出謝玉的實話來,我也放心了不少。原本我一直擔心夏江有衛護太子之意,身為懸鏡司的掌司,他可不是好對付的人,現在既然已可以確認他並無意涉及黨爭,與夏冬之間也有了要處理的內部嫌隙,我們總算能夠不再為他分神多慮了。」

靖王不說話,一直深深地看著他,看得時間久到梅長蘇心裡都有些微的不自在。

「殿下怎麼了?」

「你居然只想到這些,」蕭景琰的眸色掠過一抹怒色,「聽到謝玉今天所吐露出來的真相,你不震驚嗎?」

梅長蘇思考了一下,慢慢道:「殿下是指當年聶鋒遇害的舊事嗎?時隔多年,局勢已經大變,追查這個早就毫無意義,何況夏江並不是我們的敵人,為了毫無意義的事去樹一個強敵,智者不為。」

「好一個智者不為。」靖王冷笑一聲,「你可知道,聶鋒之事是當年赤焰軍叛案的起因,現在連這個源頭都是假的,說明這樁潑天巨案不知有多少黑幕重重,大皇兄和林家上下的罪名不知有多大的冤屈,而你……居然只認為那不過是一樁舊事?」

梅長蘇直視著靖王的眼睛,坦然道:「殿下難道是今天才知道祁王和林家是蒙冤的嗎?在蘇某的印象中,好象你一直都堅信他們並無叛逆吧?」

「我……」靖王被他問得頓住了,「我以前只是堅信皇兄和林帥的為人,可是今天……」

「今天殿下發現了這條翔實的線索,知道了一些當初百思不得其解的真相,是嗎?」梅長蘇的神情依然平靜,「那麼殿下想怎麼樣呢?」

「當然是追查,把他們當年是如何陷害大皇兄與林帥的一切全部查個水落石出!」

「然後呢?」

「然後……然後……」靖王突然發現自己說不下去,這才恍然明白梅長蘇的意思,不由臉色一白,呼吸凝滯。

「然後拿著你查出來的結果去向陛下喊冤,要求他為當年的逆案平反,重處所有涉案者嗎?」梅長蘇冰冷地進逼了一句,「殿下真的以為,就憑一個夏江,一個謝玉,就算再加上皇后、越妃母子們,就足以讒死一位德才兼備的皇長子,連根拔除掉一座赫赫威名的帥府嗎?」

靖王神情頹然地垮下雙肩,手指幾乎要在堅硬的花梨木炕桌上捏出印子,低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就算大皇兄當時的力量已足以動搖皇位,與父皇在革新朝務上也多有政見不和,但他畢竟生性賢仁,並無絲毫反意,父皇何至於猜忌他至此……大家都是親父子啊……」

「歷代帝皇,殺親子的不計其數吧?」梅長蘇深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控制情緒,「咱們這位皇上的刻薄心胸,又不是後來才有的。據我推測,他既有猜忌之心,又畏於祁王府當時的威勢,不敢輕易削權。這份心思被夏江看出,他這樣死忠,豈有不為君分憂之理?」

「你說,父皇當年是真的信了嗎?」靖王目光痛楚,「他相信大皇兄謀反,赤焰軍附逆嗎?」

「以皇上多疑的性格,他一開始多半是真的信了,所以才會如此狠辣,處置得毫不留情。」說到這裡,梅長蘇沉吟了一下,「看夏江現在如此急於封謝玉的口,至少最初聶鋒一案的真相,皇上是不知道的。」

靖王看著桌上的油燈,搖頭嘆道:「不管怎麼說,若不是父皇自己心中有疑,這樣的誣言,只須召回京中便可查明,又何至於……只恨當時我不在國中……」

「幸好殿下你不在國中,否則難免受池魚之災。」梅長蘇神色漠然,「此案雖由夏江引起,最終卻是皇上處置的,殿下想要平反只怕不易。不如聽蘇某一勸,就此放開手,不要再查了。」

靖王站起身來,在室內踱了幾圈,最終停下來時,臉上已恢複了寧靜,「先生所言,固然不錯,但我若真的就此放手,世上還有何情義可言?謝玉所說的,不過是一個開端,後面是怎麼一步一步到那般結局的,我若不查個清楚明白,只怕從此寢食難安。我素知先生思慮縝密,透察人心,要洗雪這樁當年舊案,還請為我出力。」

梅長蘇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殿下可知,如果皇上發現殿下在查祁王舊案,定會惹來無窮禍事?」

「我知道。」

「殿下可知,就算查清了來龍來脈,對殿下目前所謀之事也並無絲毫助益?」

「我知道。」

「殿下可知,只要陛下在位一日,便不會自承錯失,為祁王和林家平反?」

「我知道。」

「既然殿下都知道,還一定要查?」

「要查。」靖王目光堅定,唇角抿出冷硬的線條,「我必須知道他們是如何含冤屈死的,這樣將來我得了皇位,才能一一為他們洗雪。只為自己私利,而對兄長好友的冤死視而不見,這不是我做得出的事,請蘇先生也不要勸我去做。」

梅長蘇咽下喉間湧起的熱塊,靜靜地在燈下坐了一會兒,方才慢慢起身,向靖王躬身施禮,沉聲道:「蘇某既奉殿下為主,殿下所命一定遵從。雖然事過多年,知情者所余不多,但蘇某一定竭誠儘力,為殿下查明真相。」

「如此有勞先生了。」靖王抬手虛扶了一下,「先生如此大才,景琰有幸得之。扳倒謝玉之局,實在是環環相扣,令人嘆絕。我雖未親睹,亦可想見當日情勢是何等的緊張。太子現在失了強助,正在惶惶之時,先生打算讓譽王乘勝追之嗎?」

梅長蘇搖了搖頭,「不,我會勸譽王稍稍放手。」

「哦?」靖王想了想,登時明白,「可惜譽王不會聽。」

「當然我也不會狠勸,略說一句,他不聽就算了。」梅長蘇狡然一笑,神情甚是慧黠。

「人在順境之中,總難免有些頭腦發熱。太子被逼到如此境地,父皇定會回護,譽王若是不能見好就收,只怕要碰個大釘子。」靖王仰首想了想,「父皇遲遲不處置謝玉,大概也不僅僅是因為夏江在從中斡旋吧?」

梅長蘇笑贊道:「殿下自從開始用心旁觀後,進益不小。說不定再過個一兩年,就不再需要我這個謀士了呢。」

「先生說笑了。謀策非我所長,這點自知之明是有的。」靖王隨便一揮手,又問道,「先生真的要保謝玉活命嗎?」

梅長蘇淡淡道:「我只管幫他擋擋夏江的人,其他的我就不管了。」

「其他?」

「夏冬不是吃素的,這個殺夫之仇,她不能明報只怕也要暗報……」

「可是這個殺夫之仇,也不能都算在謝玉的身上。」靖王面露同情之色,「夏江畢竟是她師父,這場孽債,不知她會怎麼算……」

「多年懸鏡使生涯,夏冬自有城府,當不似她的外表那般張揚。她越是信了謝玉的話,就越不會去質問夏江。我最希望她能將此事放在心裡,日後於殿下定大有用處。」

靖王知他深意,點了點頭。日後若真有可以為祁王平反的那一日,由聶鋒遺孀出面鳴冤,當是一個最好的開端。

不過在那之前,積蓄力量確保能拿到至尊之位,那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此節,靖王強自收斂心神,暫且拋開因聶鋒案的真相而帶來的悲怒情緒,開始與梅長蘇討論起朝堂上的政務來。

由於多年耽于軍旅,對於民政的不熟悉是靖王的一大弱點,為此梅長蘇物色了許多理政好手,製造機會讓靖王與他們相識相熟,從而學習治理民政的知識和方法。每次密室見面時,兩人也會針對具體的事例進行詳盡的討論,常常會不知不覺談到天亮。

應該說,靖王與梅長蘇之間的關係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現在總算是漸入佳境。

昨天朝堂之上剛剛廷辯過在各地設鐵礦督辦以及統一馬政兩項大事,靖王是領兵之人,對於武器鍛造和戰馬供應見解頗深,可因為朝堂上他必須謹守低調,發言不得不以精而少為原則,一肚子話沒有能夠全倒出來,此刻沒了顧忌,當然是想到什麼說什麼,更難得梅長蘇竟能跟得上他的思路,有些理念甚至不須溝通就很契合。靖王說到酣暢處時,本不覺得,直到談話接近尾聲了,他才心生訝異,問道:「先生雖有麒麟之才,但畢竟是江湖出身,怎麼對軍需之事如此熟悉,倒像是打過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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