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覆巢之下

在沾滿夜露的草地正中,蒞陽長公主坐在那裡,高挽的鬢髮散落兩肩,衣衫有些折皺和零亂。一柄寒若秋水的長劍握在她白如蠟雕的手中,斜斜拖在身側。那張淚痕縱橫的臉上仍殘留著一些激動的痕迹,兩頰潮紅,氣息微喘,脖頸中時時青筋隱現。蕭景睿就坐在她身邊,扶著母親的身體,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一隻手慢慢拍撫著她的背心,另一隻手捏著袖子,輕柔地給她擦拭被淚水浸潤得殘亂的妝容,口中喃喃地安慰著:「好了……我在這裡……好了……會好的……」

「他……他們呢……」蒞陽長公主閉著眼睛,輕聲問道。

「有些傷……但都還活著……」

長公主緊緊咬著乾裂的下唇,深而急促地呼吸著,卻仍然沒有睜開雙眼。

夏冬壓低了嗓音問自己的師兄:「怎麼回事?」

夏春以同樣的音調回答道:「我接了你的訊號趕來時,看到譽王殿下已在門外,後來言侯也到了。謝侯爺說只是小小失火,一直擋著不讓我們進去,本來都快要打起來了,長公主突然執劍而出,壓住雙方沒有起衝突,把我們帶到這裡……今晚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鬧成這樣?」

「唉……此地不便,回去再跟春兄說吧。」夏冬想到今夜瞬息之間命運迥異的這些人,不由得不心生感慨,搖頭嘆息。

這時梅長蘇發現蒞陽長公主握著長劍的手突然收緊用力,抬了起來,忙提醒地叫了一聲:「景睿!」

蕭景睿微驚之下,立即按住了母親的手,輕聲道:「娘……這個劍,我來替您拿……」

蒞陽長公主搖了搖頭,彷彿終於恢複了些許力氣似的,將身子撐直了些,緩緩抬起眼帘,「你別擔心,千古艱難唯一死,娘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會自盡的……」她一面說著,一面扶著蕭景睿站了起來,深吸一口氣,微微昂起了頭,執劍在手,語聲寒冽地問道,「那個大楚的小姑娘呢?」

宇文念沒想到她會叫到自己,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我、我在這裡……」

蒞陽長公主將視線投到她臉上,定定地看了許久,「聽嬤嬤說,你給我磕了三個頭?」

「是……」

「他讓你給我叩頭的意思,是想要從我這裡帶走景睿嗎?」

「我……」宇文念畢竟年輕,囁嚅著道,「晚輩本來也應該……」

「你聽著,」蒞陽長公主冷冷打斷了她的話,「當年他逃走後,我就曾經說過,我們之間情生自願,事過無悔,既然抗不過天命,又何必怨天尤人。你叩的頭,我受得起,可是景睿早已成年,何去何從,他自己決定,我不允許任何人強求於他。」

宇文念一時被她氣勢所懾,只能低低地應了一句:「是……」。這次她離開楚都前,父親曾徹夜不眠向她講述記憶中的蒞陽長公主,桃花馬,石榴裙,飛揚颯爽,性如烈火。但見了真人後她一直覺得跟父親所敘述的大不一樣,直到此刻,才依稀感受到了一些她當年的風采。

這一番話後,蒞陽長公主顯然已經完全穩住了自己的情緒,神色也愈發堅定,慢慢推開了兒子的攙扶,向前走了一步,靜靜道:「景桓,你過來。」

譽王怔了怔,見大家都看著他,也只好依言過去,剛施了個禮,叫了聲「姑姑」,面前便寒光一閃,雪亮劍尖直指胸前。

「長公主……」夏春一驚,正想上前阻隔,蒞陽長公主已開口道:「景桓,你今天來,是準備帶走卓家人,對不對?」

譽王面對眼前的劍鋒,倒還算是鎮定,點了點頭道:「謝玉雖是皇親,但國法在上,不容他如此為惡,卓家……」

「這種虛言就不必說了,你為的什麼我自然清楚。」蒞陽長公主冷冷道,「我現在想讓你答應我兩件事,如果你應了,皇上那裡、太皇太后那裡、皇后那裡,我都可以不去說話,免你以後許多麻煩。」

譽王權衡了一下,躬身道:「姑姑請吩咐。」

「第一,絕不株連。」

譽王想了想,謝家除了謝玉外,都有皇家血脈,也都不是朝中有實職的人,本就不好株連,何況謝玉才是太子最有力的臂膀,折了他已達目的,其他的都無所謂,當下立即點頭,很乾脆地道:「好。」

「第二,善待卓家。」

她這一條提得奇怪,除了某幾個人面無表情外,大部分人都有些困惑。

譽王用眼尾瞟見了卓鼎風的神色,怕他疑心,趕緊表白道:「卓氏一門是人證,首告有功,我一定會禮遇有加。哦,有些恩赦嘛,由我負責去向陛下求取。」

「我不是指現在,我是指永遠。你可願以皇族之名為誓,無論以後卓家是否還對你有用,你都不得對他們有任何不利的行動?」

譽王現在正是要拉攏卓鼎風以圖扳倒謝玉的時候,忙趁勢道:「本王敬卓莊主大義,又不是只為利用他,姑姑若信不過我,發個誓又何妨?本王以皇族之血為誓,日後若有為難卓家之處,人神共棄。」

蒞陽長公主手中的劍慢慢垂落,這才徐徐轉身,強迫自己抬眼面對卓氏夫婦,眸中淚水盈盈,勉力忍住,低聲道:「我是自私的人,為了自己的孩子,瞞你們這些年,並無一言可以為自己申辯。但小女綺兒卻是無辜,她已歸卓門,縱然兩位對我夫婦沒什麼舊情可念,但請看在孩子分上,善待於她。」

卓氏夫婦默然片刻,最後還是由卓夫人出面答道:「卓家是江湖人,只知恩怨分明,不牽連後輩。綺兒是我卓家的媳婦,若她攜子來歸,自有她應得的待遇,不需勞公主說情。」

蒞陽長公主低頭福了一禮,淚水跌落草間,抬袖拭了,又環視四周一圈,道:「我有話要跟謝玉說,各位可願稍待?」

四周一片靜寂,似乎都已默許。蒞陽長公主拍拍蕭景睿的手,將他留在原地,自己緩步走到謝玉身邊,示意他跟隨自己。兩人一起轉到假山另一側,避開了眾人的眼光後,蒞陽長公主方直視著丈夫的眼睛,低聲問道:「謝玉,你恨我嗎?」

謝玉回視著妻子,似乎認真地想了想,道:「你今夜不來,他們遲早也能衝進來。何況我的確起了把所有人都殺掉的心思,也難怪你信不過我。」

「我不是指這個……」

「如果是指當年,我覺得……」

「我更不是指當年。就算景睿的事我對不起你,但在那之前,你對得起我嗎?」

謝玉眼中閃動了一下微小的亮光,沒有說話。

「你果然從來都不知道,我心裡想的是什麼……」蒞陽長公主輕嘆搖頭,苦笑了一下,「我問的意思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夫妻之間本該相互扶持,可是今夜我護了自己三個孩子,護了卓家,間接也護了你意圖滅口的人,卻唯獨沒有護你。而你……卻明明是我最應該回護的那個人……你不恨嗎?」

謝玉立即搖了搖頭,「如果你指這個的話,倒沒恨過。」

「為什麼?」

「因為你護也護不住。」

蒞陽長公主點著頭,慢慢道:「果然是這樣。我看到你居然如此大動周章,甘冒奇險也要滅口殺人,就猜到你犯下的事,已決非我這個長公主所能挽回的了。我能不能問一句,一旦你罪名坐實,會怎樣?」

「人死名滅。謝氏的世襲封爵只怕也沒了。」

蒞陽長公主凝望著他,輕嘆一聲:「如果事情到了這一步,公公婆婆靈下有知,謝氏列祖列宗有知,他們會怎麼想……」

謝玉冷笑一聲,「成王敗寇,自古通理,先人們豈能不知?」

「難道你就沒有想過,要拼力保住謝氏門楣不致蒙塵嗎?」

這一次,謝玉快速地領會到了她的意思,心頭一絞,暗暗咬緊了牙根。

「謝氏世家功勛,歷代清名,豈可毀於一旦?」蒞陽長公主目色凜然,將手中長劍遞向丈夫,「我能為你,能為謝家做的事只剩這一件了。既然你今夜事敗,已無生路,那不如就死個乾脆,方不失謝氏男兒豪氣。」

謝玉神色木然,喃喃問道:「只要我死,一切就可以風平浪靜嗎?」

「至少,我不會讓它翻到湖面上來。譽王只是政敵,不是仇敵,他只想要你倒,並不是非要拔掉謝氏全門。我會求見皇兄,請他准我出家,帶著孩子們離開京城回採邑隱居。這樣譽王就不會再浪費心思在我們身上了。」蒞陽長公主神情暗淡,眸中一片凄涼迷離,「我護不住你的命,但起碼可以護住你的名聲。你若嫌泉下孤獨,那麼等我安頓好孩子們,我就過來陪你,好不好?」

她的臉微微仰著,蒙蒙月色下可以看見她眼角的淚水,順著已帶星斑的鬢角滲下來,一直滴到耳邊。謝玉突然伸出手臂將她拉進懷裡緊緊抱住,吻著她的耳側,低聲道:「蒞陽,不管你怎麼想,我是真心喜歡你的……」

蒞陽長公主緊緊閉著眼睛,卻止不住奔流的淚水。二十多年來,她未曾有一次回應過丈夫的溫存,然而此刻,她卻將雙手環上了他的腰身。

可惜短暫的擁抱後,謝玉慢慢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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