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除夕血案

梅長蘇音調很低,適度地傳入言闕的耳中,視線一直牢牢地鎖在他的臉上,不放過他每一分的表情變化。

可是令人稍感意外的是,言闕面容沉靜,彷彿這突如其來的一語沒有給他帶來一絲悸動,那種安然和坦蕩,幾乎要讓梅長蘇以為自己所有的推測和判斷,都是完全錯誤的。

不過這種感覺只有短短的一瞬,他很快就確認了自己沒有錯,因為言闕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那雙常年隱蔽低垂的眼眸並不像他的表情那樣平靜,雖然年老卻並未混濁的瞳人中,翻動著的是異常強烈複雜的情緒,有震驚、有絕望、有怨恨、有哀傷,唯獨沒有的,只是恐懼。

可言闕明明應該感到恐懼的。因為他所籌謀的事,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是大逆不道,足以誅滅九族的,而這樣一樁滔天罪行,顯然已被面前這清雅的書生握在了手中。

然而他卻偏偏沒有恐懼。他只是定定地看著梅長蘇,面無表情,只有那雙眼睛,疲憊、悲哀,同時又夾雜著深切的、難以平復的憤懣。

那種眼神,使他看起來就如同一個在山路上艱險跋涉,受盡千辛萬苦眼看就要登頂的旅人,突然發現前方有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正冷酷地對他說:「回頭吧,你過不去。」

梅長蘇現在就擋在前面,向他通知他的失敗。此時的他無暇去考慮失敗會帶來的血腥後果,腦中暫時只有一個念頭。

殺不了他了。如果這次不行,只怕以後就再也殺不成那個男人了。

這時言豫津與蕭景睿已經緩過神跑了過來,奇怪地看著他們兩人。

「豫津,你們有沒有什麼安靜的地方?我跟令尊有些事情要談,不想被任何人所打擾。」梅長蘇側過頭,平靜地問道。

「有……後面畫樓……」言豫津極是聰明,單看兩人的表情,已隱隱察覺出不對,「請蘇兄跟我來……」

梅長蘇點點頭,轉向言闕,「侯爺請。」

言闕慘然一笑,仰起頭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先生請。」

一行人默默地走著,連蕭景睿也很知趣地沒有開口說一個字。到了畫樓,梅長蘇與言闕進去,以目示意兩個年輕人留在樓外。畫樓最裡面是一間潔凈的畫室,傢具簡單,除了牆邊滿滿的書架外,僅有一桌、一幾、兩椅,和靠窗一張長長的靠榻而已。

「侯爺,」等兩人都在椅上坐定,梅長蘇開門見山地道,「你把火藥都埋在祭台之下了嗎?」

言闕兩頰的肌肉繃緊了一下,沒有說話。

「侯爺當然可以不認,但這並不難查,只要我通知蒙摯,他會把整個祭台從裡到外翻看一遍的。」梅長蘇辭氣森森,毫不放鬆地追問著,「我想,你求仙訪道,只是為了不惹人注意地跟負責祭典的法師來往吧?這些法師當然都是你的同黨,或者說,是你把自己的同黨,全部都推成了法師。是不是這樣?」

言闕看了他一眼,冷冷道:「過慧易夭,蘇先生這麼聰明,真的不怕折壽?」

「壽數由天定,何必自己過於操心。」梅長蘇毫不在意地回視著他的目光,「倒是侯爺……真的以為自己可以成功嗎?」

「至少在你出現之前,一切都非常順利。我的法師們以演練為名,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火藥全都埋好了,引信就在祭爐之中。只要當天皇帝焚香拜天,點燃錫紙扔進祭爐後,整個祭台就會引爆。」

「果然是這樣,」梅長蘇嘆道,「皇帝焚香之時,雖然諸皇子與大臣們都在台下九尺外跪候,可以倖免,但皇后卻必須要在祭台上相伴……儘管你們失和多年,可到底還顧念一點兄妹之情,所以你想辦法讓她參加不了祭禮,對嗎?」

「沒錯,」言闕坦然道,「雖然她一身罪孽,但終究是我妹妹,我也不想讓她粉身碎骨……蘇先生就是因為她病得奇怪,所以才查到我的嗎?」

「也不盡然。除了皇后病得蹊蹺以外,豫津說的一句話,也曾讓我心生疑竇。」

「豫津?」

「那晚他送了幾筐嶺南柑橘給我,說是官船運來的,很搶手,因為你去預訂過,所以言府才分得到。」梅長蘇瞟了一眼過來,眼鋒如刀,「像你這樣一個求仙訪道,不問家事,連除夕之夜都不陪家人同度的人,會為了準備年貨鮮果而特意去預訂幾筐橘子嗎?你只是以此為借口,前去確定官船到港的日期罷了,這樣才能讓你的火藥配合戶部的火藥同時入京,一旦有人察覺到異樣,你便可以順勢把線索引向私炮坊,只要時間上吻合,自然很難被人識破。」

「可惜還是被你識破了。」言闕語帶譏嘲,「蘇先生如此大才,難怪誰都想把你搶到手。」

梅長蘇並沒有理會他的諷刺,仍是靜靜問道:「侯爺甘冒滅族之險,謀刺皇帝,到底想幹什麼?」

言闕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突然放聲大笑,「我別的什麼都不想干,我就是想讓他死而已。刺殺皇帝,就是我的終極目的。因為他實在是該死,什麼逆天而行,什麼大逆不道,我都不在乎,只要能殺掉他,我什麼事都肯做。」

梅長蘇的目光看向前方,低聲道:「為了宸妃娘娘嗎?」

言闕全身一震,霍然停住笑聲,轉頭看他,「你……居然知道宸妃?」

「又不是特別久遠,知道有什麼奇怪?當年皇長子祁王獲罪賜死,生母宸妃也在宮中自殺,雖然現在沒什麼人提到他們了,但畢竟事情也只過去十二年而已……」

「十二年……」言闕的笑容極其悲愴,微含淚光的雙眸灼熱似火,「已經夠長了,現在除了我,還有誰記得她……」

梅長蘇靜默了片刻,淡淡道:「侯爺既然對她如此情深意重,當初為什麼又會眼睜睜看著她入宮?」

「為什麼?」言闕咬緊了牙根,「就因為那個人是皇帝,是我們當初拚死相保,助他登上皇位的皇帝。當我們從小一起讀書,一起練武習文,一起共平大梁危局時,大家還算是朋友,可是一旦他成為皇帝,世上就只有君臣二字了。我們三個人……曾經在一起發過多少次誓言,要同患難共富貴,要生死扶持永不相負,他最終一條也沒有兌現過。登基第二年,他就奪走了樂瑤,雖然明知我們已心心相許,他下手還是毫不遲疑。林大哥勸我忍,我似乎也只能忍,當景禹出世,樂瑤被封宸妃時,我甚至還覺得自己可以完全放手,只要他對她好就行……可是結果呢?景禹死了,樂瑤死了,連林大哥……他也能狠心連根給拔了,如果我不是心灰意冷遠遁紅塵,他也不會在乎多添我一條命……這樣涼薄的皇帝,你覺得他不該死嗎?」

「所以你籌謀多年,就只是想殺了他?」梅長蘇凝視著言闕有些蒼老的眼眸,「可是殺了之後呢?祭台上皇帝灰飛煙滅,留下一片亂局,太子和譽王兩相內鬥,必致朝政不穩,邊境難安,最後遭殃的是誰?得利的又是誰?你所看重的那些人身上的污名,依然烙在他們的身上,毫無昭雪的可能,祁王仍是逆子,林家仍是叛臣,宸妃依然孤魂在外,無牌無位無陵!你鬧得天翻地覆舉國難寧,最終也不過只是殺了一個人!」

梅長蘇攜病而來,一是因為時間確實太緊急,二來也是為了保全言侯,此時厲聲責備,心中漸漸動了真氣,聲音愈轉激昂,面上也湧起了淺淺的潮紅,「言侯爺,你以為你是在報仇嗎?不是,真正的復仇不是你這樣的,你只是在泄私憤而已,為了出一口氣你還會把更多的人全都搭進去。懸鏡司是設來吃素的嗎?皇帝被刺,他們豈有不全力追查之理?既然我能在事先查到你,他們就能在事後查到你!你也許覺得生而無趣死也無妨,可是豫津何其無辜要受你連累?就算他不是你心愛之人所生,他也依然是你的親生兒子!從小沒有你的呵寵關愛倒也罷了,這麼年輕就要因為你身負大逆之罪被株連殺頭,你又怎麼忍得下這份心腸?你口口聲聲說皇帝心性涼薄,試問你如此作為又比他多情幾分?」

他句句嚴詞如刺肌膚,言闕的嘴唇不禁劇烈地顫抖起來,伸手蓋住了自己的雙眼,喃喃道:「我知道對不起豫津……他今生不幸當了我的兒子……也許就是他的命吧……」

梅長蘇冷笑一聲,「你現在已無成功指望,若還對豫津有半分愧疚之心,何不早日回頭?」

「回頭?」言闕慘然而笑,「箭已上弦,如何回頭?」

「祭禮還沒有開始,皇帝的火紙也沒有丟入祭爐,為何不能回頭?」梅長蘇目光沉穩,面色肅然地道,「你怎麼把火藥埋進去的,就怎麼取出來,之後運到私炮坊附近,我會派人接手。」

言闕抬頭看他,目光驚詫萬分,「你這話什麼意思?你為什麼要蹚這趟混水?」

「因為我在為譽王效力,你犯了謀逆之罪,皇后也難免受牽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最好的選擇。」梅長蘇淡淡道,「如果我不是為了要給你善後,何苦跑這一趟跟你靜室密談,直接到懸鏡司告發不就行了?」

「你……」言闕目光閃動,狐疑地看了這個文弱書生半晌,腦中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漸漸由激動變成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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