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雪映忠魂

兩日的晴天,並沒有帶來氣溫的升高,反而使無雲的清晨,顯得更加寒冷。城門剛剛打開沒多久,守門的兵士們就見到一輛極為豪華的馬車,在約百名騎士的護送下疾馳而來。

就算不認得馬車前穆王府的標牌,也知道來者不是一般人。所以為首的小校趕緊招呼手下讓開路,躬著腰恭恭敬敬地讓這一行人大搖大擺地出了城。

因為天氣太冷,趕車人呼吸之間,一口一口吐著白氣。可是車廂內卻因為簾幕厚實,又有暖爐,所以並無多少寒意。

坐在車內的兩名乘客,一位年紀極老,一位還是少年,一位布衣棉鞋,一位綉袍珠冠。老者閉目養神,少年卻彷彿不耐旅途的無趣一般,不停地動來動去。

「周爺爺,你喝不喝茶?」

老者眼也不睜,搖了搖頭。

過了一會兒,「周爺爺,你吃塊點心吧?」

老者再次默然拒絕。

再過一會兒,「周爺爺,你要不要嘗嘗這個薑糖?」

周玄清老先生終於掀了掀眼皮,看了他一眼。穆青滿臉都是天真的笑容,拿著薑糖靠了過去,「這個很好吃的。」

清方嚴謹的周老先生,多年修習出來的氣質就是令人肅然起敬的,可偏偏穆青穆小王爺好像感覺不到這種氣質。他一開始就把這位老先生當成一個普通的爺爺,最多是在周玄清於朝堂上駁得對方啞口無言,讓他很高興為姐姐出了一口氣之後,才把原有的印象修正成「一位很有本事的普通爺爺」。所以日常相處時,他仍以親昵為主,恭肅為輔,全然沒有半點疏遠客套。

穆小王爺年少俊俏,活潑開朗,絲毫不端王爵的架子,是個很可愛的晚輩。周玄清當然還是非常喜歡他的,只不過素來的端謹風格,使這位老人家看起來一直淡淡的。此時對於少年遞到嘴邊的薑糖,他也仍是搖頭拒絕,沒什麼特別的表情。

「這個不粘牙的。」穆青體貼地介紹道,「吃一口?」

「小王爺自己吃吧。」周玄清冷淡地說了一句,蒼老的雙眸微微眯著,看向轎頂的流蘇,靜默了一段時間後,突然道,「小王爺,那件信物,老朽可以再看一下嗎?」

「哦。」穆青急忙咽下薑糖,抓過一旁的手巾擦凈手指上的糖霜,這才從懷裡摸了一個小布包出來,遞給了周玄清。

扯開布包的封口,朝掌心一倒,一枚玉蟬落了出來。雕工栩栩如生,玉質也異常瑩潤可愛,一看就是價值不菲的貴重玉器。

不過對於周玄清來說,這枚玉蟬的意義,並不是在它的價值上面。

「小王爺,你說讓你帶這玉蟬來見我的那個人,會在城外等我,是嗎?」

穆青點點頭,「他信上是這麼說的。說你離京回靈隱寺的路上,他會來見你一面。」

周玄清「嗯」了一聲,手指收攏,將玉蟬握在掌心,再次閉目不語。

大約又走了半個時辰,馬車突然一晃,停了下來,穆青掀開車簾看了一眼,回頭道:「周爺爺,你要見的人來了。」

周玄清花白的眉毛一動,顫巍巍地扶著穆青的手下了馬車。正在四下張望之際,有一個中年人已走上前來,恭聲道:「周老先生,我家宗主在那邊恭候多時,請老先生移步。」說著便替下穆青,扶住了老人的手臂,小心攙他轉過路旁的豎岩,到了彎道另一側既避風又不惹人眼目的一個凹進處。白裘烏髮的梅長蘇正面帶微笑地站在那裡,輕輕躬身施禮。

周玄清眯了眯眼睛,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陣,攤開手中的玉蟬,問道:「這件玉蟬,是你的嗎?」

「正是。」

「你從何處得來?」

「黎崇黎老先生所贈。」

「黎崇是你什麼人?」

「在下曾在黎老先生門下受教。」

周玄清皺眉道:「黎兄當年以太傅之身,不拒平民,設教壇於宮牆之外,門下學生沒有一萬也有八千,自然是遍於天下。可是說到底,他最得意的也不過那麼幾人,老朽與他是學問之友,交情不濃卻深,故而這幾人我都認得,可是足下……老朽卻素未蒙面……」

梅長蘇淡淡一笑,「我學藝不精,有累恩師盛名,且受教時日不長,老先生不認得我,也是自然。」

周玄清凝目看了他半晌,嘆了一口氣:「算了,你有黎兄的信物,老朽自當幫忙。只是沒想到時隔數年,再見故友玉蟬,竟為的是朝中之事……黎兄當年被貶離京時,滿腔憂憤誓不回頭,老朽也不知此番上了朝堂,是不是真的合他的心意……」

梅長蘇眸色安然,靜靜地道:「恩師當日獲罪,只為直言不平,反被衷腸所累。他明知有逆龍顏,仍言所欲言,百折而不悔,此方是治學大家的風骨。故而晚輩認為,所謂世事萬物,無處不道。隱於山林為道,彰於廟堂亦為道,只要其心至純,不做違心之論,不發妄悖之言,又何必執念於立身何處?」

周玄清白眉輕揚,一雙本已垂老的眼眸突閃亮光,點頭道:「你雖受教時日不長,卻能察知他的根骨,看來他將玉蟬留贈與你,確是慧眼。不知你可明白黎兄身佩此蟬的寓意?」

梅長蘇徐徐負手,微微揚起線條清瘐的下巴,曼聲吟道:「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周玄清輕輕地閉上眼睛,彷彿在沉澱心緒般,良久無聲,而梅長蘇則是神色安寧,凝目天際不再啟唇。兩人立於冬日清寒之中寂寂無語,場面卻沒有絲毫的尷尬,仿若如此會面,只為默默地悵懷一下過去的某些歲月而已。

「有生之年,能再見黎兄高足,於願足矣。」周玄清慢慢將掌中玉蟬放回到梅長蘇的手裡,低聲道,「老朽不知足下在京城有何風雲大業,唯願你勿忘爾師清譽,善加珍重。」

梅長蘇滿面敬容地躬身道:「先生雅言,晚輩謹記。如此嚴寒季節,老先生不顧年邁,為舊友情誼冒雪出行,晚輩實在是感激莫名。」

周玄清擺了擺手道:「見此玉蟬,不要說只是進城一趟,就算是讓老朽到邊塞一行,也不是什麼為難之事。如今足下託付之事已了,老朽也要回寺中清修了,就此別過吧。」

梅長蘇忙抬手示意等候在數丈之外的那名中年護衛過來攙扶,同時欠身行禮道:「請老先生慢行。」

周玄清「嗯」了一聲,由護衛扶著轉身走了幾步,突又凝步,回頭道:「黎兄當年有個心愛的弟子,雖是將門之後,性情飛揚,但卻是難得的聰穎慧黠,讀書萬卷。若你彼時也在,說不定可與他稱為一時雙璧。」

梅長蘇蒼白的膚色在寒氣中顯得如冰雪一般,唇邊浮起清冷的笑容,輕聲道:「老先生抬愛了。如此人物,只恨晚輩無緣,未能親慕其風采。」

「是啊,這個人……是再也見不到了……」周玄清慢慢說著,眸中湧起一抹悲愴之色,一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穆王府的車隊轆轆遠去,未幾便只餘一抹煙塵,在隆冬冷硬的空氣中漸淡漸沉。

離開避風的岩壁,被前方谷地擠壓加速過的寒風立即擦地而來,將梅長蘇的滿頭烏髮吹得在空中翩飛翻卷。

隨侍在旁的那名中年護衛立即走了過來,想為他把斗篷的頭兜戴上,卻被那雙冰涼的手輕輕推開。前方是一處舒緩的坡地,草痕早已掩於積雪之下,稀疏的幾棵樹零星散栽著,也是枯枝瑟瑟,分外蕭索。梅長蘇看著坡地那邊隱隱露出的一角衣裙,伸手撫開被風吹得貼在臉上的髮絲,快步沿坡地而上,一直走到最高處,方才慢慢凝住了腳步。

寒枝殘雪之下,霓凰郡主迎風而立,一襲玉色披風獵獵作響,更顯出這位南境女帥不畏風寒的凜凜氣質。

梅長蘇並沒有想到郡主會來,但既然她已經來了,他也沒有想過要避開。

那曾經是他的小女孩,無論她現在是怎樣的威風赫赫,無論她的愛情已歸於何方,都不能改變當年最質樸、純真的情誼,不能改變他對她所懷有的愧疚和憐惜。

聽到梅長蘇的腳步聲,霓凰郡主側過俏麗的面龐,向他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容。

自那日武英殿外分手,兩人便再沒見過。該說的話早已托夏冬傳了過去,以霓凰的高傲性情,要麼是兩相決絕,要麼是默然等待,當不會如一般小兒女樣,猜疑多慮,糾纏追問。

所以梅長蘇猜不透霓凰為什麼要特意趁此機會,出城來與自己見面。

「蘇先生,好久不見,近來可安康?」第一句話,永遠是客套和寒暄,是令人備感疏遠的禮數。

「托郡主的福,一切還好。蘇某前不久新遷蝸居,收到貴府厚禮,卻一直未能登門致謝,還請不要見怪。」

「先生客氣了。」霓凰邁步走近,腳蹬鹿皮小靴,束腰綠雲甲,整個人神采奕奕,英姿颯爽,彷彿來京後諸多煩惱委屈,都不曾有半點縈於她的心上。

梅長蘇不由展顏而笑,贊道:「豪闊宏量,霽月光風,郡主可當此八字。」

「怎比得先生才深似海?」霓凰朗朗一笑,「連周老先生都為你移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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