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荒園疑骸

在兩人敘談的過程中,天邊陰沉的雲腳已越壓越低,冬至欲雪,晚來風急。夏冬放下茶杯,站起來走到亭邊眺望遠方。在滿天晦霧烏雲映襯下,她高挑修長的身形愈發顯得柔韌有力,邪魅俊美的面容上毫無表情,彷彿正在沉思,又彷彿只在呼吸吐納,什麼都沒有想。然而暴風雨前的寧靜總是短暫的,僅僅片刻之後,她便深吸一口氣,霍然回身,目光耀如烈焰,直卷梅長蘇而去,口中語氣更是凌厲至極:「你既知這個故事,那麼當可告訴我,既然相愛,他為何不來?!」

「為何不來?」梅長蘇慘然一笑,面色如雪,慢慢閉上了眼睛,自言自語道,「這話你可以問我……可是我……我卻怎能問他?」

既然相愛,為何不來?為何不來?

就因為有一個早已墜入地獄的人還活在這世上,所以他只能掙扎痛苦,左右煎熬。

對那人來說,男女相愛的戀情,固然是純美如水,但兄弟之間的情誼,又何嘗不是如同金玉一般。縱然是世上最瀟洒疏闊、不拘世俗之人,終難免會有些執念,不願有半分愧對朋友。

只不過情之一字,歷來無計迴避,表面上一如既往的談笑不羈,掩蓋不住他內心的黯然神傷。就如同當時在迎鳳樓中,郡主看著自己這個江左盟宗主,許多話涌到唇邊,欲問難問時的痛苦一樣,那是再怎樣平靜堅強的面具也無法掩飾的內心情感。

當初遣派那人前去相助霓凰時,並未曾預料到這個結局。但如今面對這樣兩顆澄如冰雪的真心,自己又豈能胸懷迂腐之念,成為其間的阻礙?林殊本已命運多舛,只為少年時無關情愛的婚約,就已帶累霓凰多年。如今奄奄病體,苟存性命,前途多艱,更是再無半分餘力牽扯兒女之情……

所以今日備茶待客,等來了夏冬,終究是要了此心事。

「夏大人,」梅長蘇再次睜開雙眸時,眼睛裡已只有寧和與溫情,他柔柔地凝望著夏冬,聲音平穩而又安詳,「蘇某與郡主交情不深,有些話不好當面言講,故而今日借茶留客,將這故事講給大人聽,就是想請大人替蘇某轉言:雖然郡主一直猶豫不決,沒有直接向我詢問關於那人的隱情,但我知道她心裡的疑惑是什麼。那人確在我江左盟中,以前我不太明了郡主的心意,生怕其間有什麼誤會,對他不願多加追問。但自從與郡主相識之後,該看清楚的事情我已然看得清楚。因此請郡主放心,那人的心意絕不會比郡主略薄半分,只是目前還有些事務纏身,暫時不能入京。郡主如果信得過蘇某,還請再多給他一些時間為謝。」

夏冬聽了這番話後,一時並沒有急著反應,而是細細琢磨了半晌,方皺著眉道:「男子漢大丈夫當乾脆一些,愛就是愛,不愛就不愛,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務,纏得他來不成金陵一趟?」

梅長蘇並不多加解釋,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江湖中人,身不由己,請夏大人見諒。」

夏冬冷冷地「哼」一聲,但終究還是道:「此事既然與郡主相關,你又如此坦誠相告,我替你跑這一趟腿也不妨。不過你也轉告那個小子,來日見了他,我夏冬這關不是那麼好過的。」

梅長蘇微笑道:「郡主有夏大人這樣的好朋友,真是難得。」

聽得此言,夏冬眸色突轉冰寒,冷冷地道:「她現在還不是我的朋友,等她出嫁之後,我才肯承認這『朋友』二字。」

「是嗎?」梅長蘇似對這句話毫不在意,隨口道,「因為當年那樁早已失效的婚約嗎?郡主一日不另嫁,她就一日是林家的人。而對於夏大人來說,林家人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吧?」

這句話似是無意說出,但聽在夏冬耳中,卻令她全身一僵,眼睫劇烈顫動了一下。她並不是奇怪梅長蘇知道這件事。這樁當年舊案雖然被朝廷刻意淡化,但那畢竟是一樁牽連了成千上萬人的大事,以江左盟第一大幫的實力,只要有心調查,自然不難查出來。真正令她震悚驚訝的是自己聽到這句話時的感覺,是心中突然湧上來那股難以抑制的情感的洪流。

儘管事情已過去十二年多,儘管已可以不在午夜夢回時心顫落淚,但多年的修鍊平復,竟未曾帶來絲毫真正的痊癒。那個清雅書生簡簡單單的「林家」二字,就可以猛然勾起心中的滴血痛楚和刻骨仇恨,宛如烏絲間那一縷白髮,永遠那麼鮮明醒目,隨時隨地都無法漠視。

梅長蘇將目光從夏冬的身上移開,似是不忍見到她猝然間顯露出的脆弱一面。身為懸鏡使的夏冬,自然是強者中的強者,可是剝開她傲人的身份與堅強的面具,她仍然是那場慘劇所遺留下來的千千萬萬悲憤孤孀中的一個。

猶記得初嫁時的她,青春美麗,生氣勃勃,剛掀過蓋頭就不拘俗禮走出新房為丈夫擋酒。明月紅燭下的一雙璧人,一個是赤焰軍中名將,一個是懸鏡門下高徒,堂上師長含笑祝福,軍中兄弟團團慶賀,從此便是花朝月夕,相持相扶。本以為幸福可得長久,又誰知七年恩愛,回首成灰,彷彿古道邊剛遙望過那兩人依依惜別,再相見她已是十二年的未亡人。

幸而她是夏冬,懸鏡使的職責和堅韌的心志支撐她抗過了那次打擊,同門兄弟面前也未曾輕露悲傷;不幸她是夏冬,一團混亂中人人都因為她的堅強而疏忽放心,只到某一天突然發現她鬢添白髮、眸色如冰時,才陡然驚覺她心中的積憤與哀戚。

也許只有霓凰郡主稍稍體會到了一點夏冬的心境。被迫快速成熟起來的那個少女,本是世上最高傲與強勢的女子,卻在最初與夏冬相處的那段時間內諸般忍讓她的挑釁與刁難,即使是在兩人並肩禦敵,已結成深厚友情之後,仍然默默地承受了她「你一日不嫁,就一日不是我的朋友」這樣冰冷的宣言。

但是梅長蘇心中明白,這世上若有人敢對霓凰郡主不利,第一個站出來的人一定是夏冬。無論她嫁或不嫁,無論她名義上還是不是林家的人,她都是夏冬最親近的朋友。

因為在戰場上結下的情誼,是世上最不容易變質的情誼。

「蘇先生,」片刻靜默後,夏冬抑制住了自己激動的心情,冷冷問道,「你到京城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梅長蘇莞爾道:「怎麼,懸鏡使大人連這個都沒查出來?」

夏冬冷冷地「哼」了一聲,道:「我知道關於麒麟才子的說法,也知道你胸懷大志,遲早要擇主而事。但我不明白的是,就算你要參與太子和譽王之爭,也沒必要把過去那麼久的事情也查得如此清楚吧?」

梅長蘇絲毫不在意她冷冽的態度,仍是微笑道:「現在的每一分時光,都是從過去延續而來的,不查清楚過去,又怎麼知道現在應該做什麼,不應做什麼?無論是再久遠的過去,種下什麼因,終有什麼果。懸鏡使一向行事力圖公正,不也是懷有這個信念嗎?」

「過去的事自然都有它的意義,我只是想不通它們與你何干?」夏冬目光如炬,灼灼地射在梅長蘇的臉上,「難道十二年前的那樁舊案,竟會影響如今太子、譽王相爭的朝局嗎?」

「只要有牽連,就或多或少會帶來影響。莫非夏大人認為他們與當年的事毫不相關嗎?」梅長蘇淡淡地反問。

女懸鏡使沉吟了一下,道:「是,我承認他們當時推波助瀾,加速了祁王的滅亡。但若不是祁王自己心懷狼子野心,圖謀大逆,若不是赤焰軍助紂為虐,行事卑污,又何至於有後面罪有應得的結果?」

梅長蘇面不改色,但牙根已暗暗咬緊,半晌後方吐出一口氣,道:「我想……這就是你和靖王殿下一直避不見面的原因吧?」

夏冬神色一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聲問道:「先生此話何意?」

「夏大人一直對朝廷關於祁王逆案的結論深信不疑,而靖王卻自始至終為祁王力辯,若非皇帝陛下仁慈,又已查實他只是惑於兄弟之情,確與逆案無涉,只怕他早已牽連入罪。不過饒是如此,他依然受了謫貶壓制,十年多的野戰功勛,竟爭不到一個親王的封號,以至於太子和譽王都不把他放在眼裡。你們二人觀點相反,一旦見面,不提此事也罷,如果不小心提起,總難免會有衝突,所以竟是能不見面就不見面的好。」梅長蘇直視著夏冬的眼睛,「蘇某猜得可對?」

夏冬定定地看著他,目光似在審視,又似別無他意,但終究沒有否認,淡淡地道:「靖王殿下是皇子,夏冬能不招惹就不招惹而已。他非要罔顧事實,心中偏向叛逆,陛下都寬大為懷了,夏冬又能拿他怎麼樣?」

梅長蘇一面欠身重新為她續添熱茶,一面道:「看來夏大人認為,一定是靖王錯了?」

「當然是靖王錯了。」夏冬的視線堅定如鐵,「蘇先生既然刻意調查過這段舊事,當知祁王逆案是由何人所查?」

梅長蘇的唇角不為人所察知地暗暗抿緊了一下,轉過頭來,仍是一派清風般雅素的神色,笑道:「這個誰都知道吧,就是本代懸鏡使首尊,令師夏江夏大師啊。」

提起夏江的名字,夏冬眸中立露恭肅之意,語氣更是前所未有的篤定:「家師自出道以來,輔佐陛下,受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