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中澤咽下口水。

「呃、喂,你,中、中禪寺,不管再怎麼樣,這也太過火了吧?這、這是在冒瀆死者。這、這可是真正的、有尊嚴的死者啊。這、這種蹩腳戲有什麼意義?你到底要做什麼……?」

「伯爵。」

中禪寺問道:

「薰子女士……說了什麼嗎?」

「她在大家面前,什麼都不會說的。」

「咦?」

中澤的臉扭曲了。

「可是……」

伯爵撐起身子,抓起薰子的右手握住,對著京極堂微笑,那雙帶著憂愁的瞳眸湛滿了淚水。

「……我完全沒有想到薰子可以平安無事地回來。能夠像這樣活著回來,薰子一定也非常高興。中禪寺先生,我真的是太感激不盡了。」

伯爵深深地垂下頭去。

「昂、昂允,你……」

你振作點啊!——胤篤老人踉跆地走近伯爵,揪住他的袖口,搖晃了他的手幾下。

「昂允,你、你還好嗎?你……?」

「叔公,請原諒我之前的種種粗言鄙語。只要薰子回來,我沒有任何不滿……」

「昂允!」

「怎麼了?」

「什……什麼怎麼了,你……」

老人的語尾變得模糊,露出一種彷佛看到怪物的表情,離開伯爵身邊。

「中禪寺……這……」

伊庭啞然失聲,移動到京極堂旁邊。

眾刑警張大了嘴巴。

沒錯。

「伯爵。」

京極堂再次出聲。

「薰子女士活得好好的,對吧?」

「是的,托您的福,薰子就像這樣,和之前一樣活得好好的。」

「瘋……瘋了!」

公滋大叫。

「這、這傢伙瘋了!瘋了!」

「公滋先生!」

公滋跳也似地離開棺木,京極堂的一喝讓他瞬間定住了。

「伯爵並沒有瘋。伯爵非常冷靜,而且理性,感情也十分豐富。他非常正常。」

「什、什麼正常,這、這……對吧?楢木?」

中澤就像個真正的丑角似地一屁股癱坐下去,歪著臉手足無措。沒有一個部下回答他。

伯爵握著薰子的手,一臉不可思議地凝視著眾人怪異的模樣。

「我想……」

京極堂轉身背對棺木。

「……這裡面最感到莫名其妙的,就是伯爵本人。」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連、連你也瘋了嗎!」

「所以說……各位,請仔細想想看。假設遭到綁架的薰子女士活著回來了……伯爵剛才的態度有什麼不自然嗎?」

京極堂向全員問道。

「如、如果活著,那當然啦。可是,那怎麼看都……」

「是活的。對伯爵而言。」

「我不懂……我不懂啊!」

中澤吵鬧不休。這也難怪。

「這……可、可是這不就是死的嗎?是死的吧?是死的啦!雖然化妝得很漂亮,穿著一樣的衣服,可是一定有屍斑,也開始腐敗了。說起來,都、都已經解剖過了啊,解剖耶!這種東西是死的,對吧……?」

「關口。」

不知為何,京極堂呼喚我。

「可以由你來說明嗎?」

「為、為什麼要我……」

「你是最適合的人選。」京極堂說,轉身背對我。

所有的人都注視著我。

「伯、伯爵他……對死亡的概念……大概和一般人不同。」

我,

總算說出之前怎麼樣都說不出口的話來了。

沒錯,只能這麼說了。不過這麼去想,一切都合情合理。那個炎熱的日子,橫溝老師所說的不可解的感想,還有太過匆促的行兇時間,命案曝光後伯爵的反應,還有……

他的論旨的瑕疵。

對伯爵而言,

活著就是存在。

而不復存在,就等於死亡。

對伯爵而言,殺人是讓一個人從這個世上消滅,若非如此,就是讓人失去人的形態。只要以人形存在於這個世上,對伯爵來說,那個人就是活著。

無論有無生命……

都沒有關係。存在之物,全都是活著的。花草樹木、桌子椅子布巾樓梯,一切都是活著的。

桌子做為桌子活著。

布巾做為布巾活著。

桌子壞掉了,就是做為桌子死掉了,但做為木材,還是活著的。直到燒掉不見了……那才是完全的死亡。人……也是一樣。

伯爵之所以不理解成長這回事,是因為那是變形。

然後,即使生命斷絕……

只要還維持著人形,仍然是做為人活著。被火葬,化成灰以後,伯爵才會認識為死。

那麼,

伯爵不可能理解偵探小說。

為什麼要以死為主題……?

聽說伯爵這麼詢問橫溝老師。

偵探小說中,大部分都有屍體點綴。無論有無描寫,屍體都不得不登場。但是伯爵……

沒有屍體這個概念。

因為死就是不復存在。

有屍體這樣的說法,對伯爵來說只是一種比喻,和「像幽靈一樣」是同樣的說法。

所以……

伯爵才會說蜂鳥被逼到絕境就會消失。我質問是消失不見嗎?伯爵卻說是裝死,還說那是不科學的民間俗信之類。

裝死,對伯爵來說就是裝作不存在。這……伯爵不可能了解這個意義,所以伯爵才會解釋為隱藏身形——隱藏存在吧。對於沒有屍體這個概念的人來說,假死狀態這種話是說不通的。

同樣地……伯爵一定也無法理解由屍體開始發展的殺人命案。不得不詳盡描寫這部分的偵探小說,更是可想而知。對伯爵來說……那大概就形同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然後……

至於我胡亂寫下的〈獨吊〉……

可是,

只有這部分我不太明白。即使伯爵的認知是如此……但這樣的人,究竟是怎樣去讀那篇小說呢?

屍體說話的小說。

伯爵不是把屍體說話本身當成隱喻,而是把稱呼它為屍體這件事當成某些隱喻嗎?缺乏屍體這個概念的人,聽得見屍體的聲音嗎?如果……

如果那樣的話,

我環顧鶴群。

「沒有屍體這個概念?」

不、不要胡說八道了!——警部吼道,但他的聲音已經沙啞了。

「這怎麼可能……不,是胡扯。絕對是胡扯。不可能有這種事。絕對不可能。不要開玩笑了!」

「這不是玩笑。」

黑衣男子突然嚴厲地說道,回過頭來。

和服袖子一瞬間漲滿了空氣。

京極堂的眼神有如猛虎。

「由良昂允先生在這間書齋當中,透過閱讀這些數量龐大的書籍,自力獲得了世界。昂允先生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直到成人以前,只和極少數的人接觸過。他過世的父親行房卿、管家山形先生、還有三名外國家庭教師,廚師栗林女士和眾女傭……胤篤先生應該不常來訪,即使來訪,也不會由昂允先生接待吧。不對嗎?」

「這……是這樣沒錯。」老人無力地說。

「昂允先生只靠著自己一個人,學習了一切——世上所有的一切。即使是理所當然的事、幼兒也知道的事、再簡單也不過的事,若沒有人教,我們也無從知曉。但是這一切……」

京極堂攤開雙手。

「昂允先生都在這座聚集了妄想的巴比倫圖書館當中,靠著獨學習得。對他來說,這裡的記錄就是世界的記憶……」

「可是……請等一下。」

楢木以微妙的角度伸出手來。

「雖……雖然是很荒唐無稽,不過這並沒有超越我們的理解範疇。事實上,如果不是大到這種地步的誤謬,我想每個人都有一兩個吧。我也有好幾個。直到二十歲以前,我一直以為睡覺時要把雙手擺在胸口上才是正確的。我一直相信每個人都是這樣。」

「這怎麼能相提並論!」中澤啞著聲音叫道,「這可是關乎生死的問題……不,這根本是生死問題啊!這種事……我無法相信。不,我不相信。這種事就算不學也知道。不,就算接觸的人很少,也一定有人教的!」

「要怎麼教?」

「什麼怎麼教……」

「把動物帶來,在眼前殺給他看嗎?這是活著,然後這是死掉——像這樣做實驗是嗎?在年幼的孩子面前。」

「就算不那樣做……」

「要是不那樣做,其實是不會了解的……外頭的世界充滿了繁多的資訊,人在成長過程中,即使不願意,也會見到、聽到許多事。會覺得厭惡,會遭遇悲傷,會受傷,也會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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