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楢木走了出去,我……也跟著踏出腳步。

「伊庭先生……」

楢木在樓梯前停下。

「發生了最糟糕的狀況。發生是發生了……可是怎麼說……」

「我明白,不必全部說出來。」

這是預定調和。所以……

我一點都不吃驚。這隻讓人覺得……故事一開始就註定會變得如此。當然沒有這種事。說起來,現實中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絕對沒有事先決定好的未來。

如果已經事先決定好,那麼被害人就等於是為了被殺而出生的了,沒有那麼荒唐的人生,絕不能有。把這種悲慘的現實當成預定調和,是對所有生命的冒瀆。

這就有如相信占卜般愚蠢。

楢木露出達磨掛軸般的奇妙表情,走下樓梯。

警備的負責人是楢木。

大批警官駐守在現場,殺人事件卻眼睜睜地發生在眼前,楢木當然會被追究責任吧。

「你的處境……也很為難哪。」

「我嗎?」楢木說,「哦,嗯……現在重要的是逮捕兇手。」

得設下封鎖線才行——楢木說著,走下樓梯,發現大鷹杵在玄關處,大聲怒吼:

「你在幹什麼!」

「我要做什麼?」大鷹說道。

「混帳。先把所有的人集合起來。在後門監視的人還不知道命案發生吧。你知道布署位置吧?」

「我怎麼會知道?」

「算了。」

楢木拋棄他似地轉身,穿過樓梯下面,前往餐廳。大鷹跑了過來。

「喂,大鷹。」

「是,什麼事?」

「什麼什麼事?你剛才在幹什麼?」

「哦,呃,我被嚇到了……對不起。」

他的話一點都不誠懇,完全是表面話,他的表情絲毫沒變。彷佛說完之後,馬上就會轉過身去偷笑似的。

「刑警怎麼能被殺人命案給嚇到?你是第一次到現場嗎?」

「不,呃……真的死了嗎?」

「死了?哦。過世了。」

「薰子她……不,奧貫薰子過世了嗎?」

「你認識被害人?」我問道,大鷹「嗯」地發出沒勁的回應。

「說認識也算是認識吧……」

「是你朋友嗎?」

對這個人來說,那不是單純的屍體。

「因為認識,所以才吃驚嗎?」

「嗯。我沒想到……真的會發生殺人命案。真是對不起。」

大鷹就像心不在焉地聽課的學生般,視線微妙地投向遠方,就這樣向我點頭。同時秋島大叫著:「大鷹、大鷹!」走了出來。

「快點進來。楢木兄暫時負責指揮,你也要幫忙啊。你不是他的直屬部下嗎?」

「是。」

秋島就這樣跑到外面去了,他是去代替大鷹召集搜查員吧。

「你跟被害人是什麼關係?」

我詢問動身前往餐廳的大鷹。

「咦?哦,我跟她就住在對面。」

此時背後傳來別的聲音,是野島。

「聽說中澤警部會過來擔任搜查本部長,這次可是認真的。監識已經趕來了。」

野島說完之後,向大鷹問道,「你怎麼啦?」

接著他轉向我問,「他怎麼了?」

「沒事。大鷹說他認識被害人。」

「哦……?」

野島一瞬間睜圓了眼睛,然後拍打大鷹的肩膀說,「不要讓私情影響工作啊。」接著快步走向餐廳。

——私情啊。

叫人不被影響才是強人所難吧。

我現在會在這裡見證名叫薰子的女子的死亡……說穿了也是由於私情。

——原來如此。

人死了就結束了。留下一點生的殘渣,從這個世上消失。如果記得故人生前的人過世,連那生的殘渣也會消失。我們參與別人的死,就是為了將那僅存的一點殘渣——記憶,做為一絲痕迹保留下來——記錄下來。

刻劃在我們刑警胸口內側的無數細小傷痕,每一個都是毫無意義地被斬斷的被害人渺茫的生命證據吧。

人生如蜉蝣般短暫,但是幾乎不會有人自覺著這一點而生活,沒有人會凝視著死亡度過一生。像我這樣逐漸看見每況愈下的人生盡頭後,就會哭哭啼啼地不斷地回顧反覆,徒勞地想為單薄的人生加上一點厚度,但是大部分的人並非如此。活著的人,總是以為人生會永遠持續下去,所以會毫無準備地死去。

像殺人命案的被害人,都是突然被宣告人生終結。

雖然只有一些,但大鷹知道被害人的人生。

那麼他稍微動搖一些比較好,一定是的。

我失去斥責大鷹的念頭。

我打開餐廳的門。

裡頭的狀況有些異常。

靠裡面的地方,掛軸前面,剛才大吵大鬧的暴徒正大搖大擺地坐著,他的左右不安地坐著幾名女傭。

入口附近,除了寺井以外,還有幾名制服警官聚在一起。

除了秋島和大鷹以外的四名便服刑警坐在椅子上。

稍遠處,楢木坐在巨大的餐桌中央,對面是剛才在現場茫然若失的男子關口,正垂頭喪氣地坐著。大鷹站到制服警官旁邊。

我筆直走到楢木身邊。

楢木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與其說是瞪,或許他是在傾訴什麼。因為他發出來的聲音都倒嗓了。

「伊庭先生,這個人……」

「班長,怎麼了……?」

我站到楢木背後。

關口崩壞了。

「他不能說話嗎?」

「不……」

楢木彎起脖子,手遮在口邊。我屈起身子,豎起耳朵。

「情緒不安定是沒辦法的事,可是他的話實在難以理解。呃……」

楢木的視線轉向偵探。

「……他說明偵探的行動,但是教人無法理解。根本就是瘋了。」

楢木用食指戳戳太陽穴。

「不正常?」

「嗯,他說那個偵探失明,可是看得見別人的記憶,所以一開始就知道兇手是誰,為了阻止兇案還是什麼的,在黎明爬上樹木怎樣的……」

「什麼跟什麼啊?」

是混亂了嗎?還是根本是瘋子?

我再一次細細端詳關口。他從頭髮到服裝全部亂成一團。骯髒的開襟襯衫沾滿了汗水和泥土,皺巴巴的,油膩膩的頭髮貼在額頭和鬢角,稀疏的鬍渣也從上唇和下巴探出頭來。樣子再寒酸也不過了。

不,

這寒酸的感覺,不只是他的外表和打扮所營造出來的。

松垮的肩膀左右不對稱,脖子往前突出,背骨彎曲,彷佛隨時準備逃之夭夭似地屈著腰。瞳孔不是什麼都不想看地浮游空中,就是焦點渙散。

完全是廢人的樣子。

——等一下,

他有感情,這個人還有感情。

我從關口的虹彩動作讀出了那細微的感情。

「楢木。」

「什麼事?」

「你相信我嗎?」

「這……請來伊庭先生的就是我,我當然相信您了。」

「我是一般平民,就算協助調查,能夠插手的範圍也有限。可是啊,你現在有一大堆非做不可的事吧?茅野那裡應該很快就會派支援來了,但是搜查本部長從長野本部趕到這裡,最少也得花上兩三個小時。」

完全足夠兇手逃亡哪——我說。

「關係人不會逃跑。要是逃跑,那傢伙就是兇手。只要保全現場……就沒有問題。」

「話是這麼說沒錯……」

「讓我偵訊關係人吧。」

「偵、偵訊?」

「你負責指揮調查。上面的人抵達以前,你就是老大。如果會有問題……應該會有問題吧,這樣好了,就找個最沒用的……」

我指示鷹。

「就他吧,我就是大鷹的補佐。這樣如何?」

楢木望向大鷹。

「唔……我了解了。可是關係人數目不少。呃……秋島。」

「是。」秋島站了起來。

「秋島,你和稻葉還有諏訪署的兩個刑警偵訊所有的傭人和女傭。還有大鷹。」

楢木叫道,但大鷹仍然看著女傭。

「大鷹!」

「是,是是是。」大鷹這才聽見,他果然心不在焉。「他那樣子行嗎?」楢木小聲問我。

「那樣就行了。」

「承情之至。大鷹,你也算是本部搜查一組的人,你也來偵訊關係人。其他人暫時出去大廳,我會指示洋館周圍暫時的調查方針。」

楢木說道,站了起來,然後再一次屈身問道,「不要緊嗎?」

「不必擔心,到本部長抵達之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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