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榎木津左右各讓一名女傭服侍著,高高在上地挺胸而坐。看到他那傲慢不遜的態度,我莫名地火大起來。

仔細想想,那個時候,我已經逐漸適應這棟宅子了吧。

當然,我不會應付伯爵。雖然還是一樣不會應付伯爵,但我似乎已經不再討厭伯爵這個人了。這種時候,我的感情與理性大多無法配合。所以我實在是無法好好地表達,不過……

最接近的感情,一定是同情。

就算是我這種低劣的人,也是會同情別人的。

雖然這隻會讓被同情的一方感到為難,但是不管對方怎麼想,接近同情的感情就是會擅自萌生,我也無可奈何。

可是我的情況,大多數是同病相憐那類的感情。

只有低劣的人才了解的劣等人種的心情……

不過,也有不是這樣的時候。

去年夏天就是如此。

被濃霧包圍般的、潮濕的、悶熱的、鮮烈而朦朧的場面。已經到盡頭了、已經完了——彷佛分秒不斷地受到死亡宣告的那段罕有的時間……

那個時間,那個場面,我和一名女子同步了。那不是同情,我覺得那顯然就是同步。而我透過她的死亡,體驗到了一場模擬死亡。

我的死後是安寧的。

我埋沒於安寧,體會著幸福……

然後嫌惡安寧。不,我憎惡安寧嗎?

從此以後,我總是處在境界,在生與死之間不斷地往返。對我的精神來說,生就是死,而死也就是生。

我……認為我這次應該是和薰子同步了。

她非常正直。

而這樣的薰子現在身陷的狀況,讓她不容分說地窺見詛咒、作祟這些不正直的世界裂痕。

即使如此,薰子還是努力地要表現得正直。

儘管裂痕中顯露出來的是自己的死亡。

我為沒辦法表現出薰子那種態度的自己感到羞恥,同時也懂憬著薰子,與她同步吧。或許我是希望藉由同步,讓消極卑鄙渺小愚鈍的自己能夠看起來稍微正直一些。

然後由於我和薰子同步……

我變得無法討厭伯爵了。伯爵確實很古怪,如果用世間一般的標準來看,他是個怪異無比的人吧。可是……伯爵並不是壞人。就像薰子說的,由良昂允十分清廉:心中沒有一絲邪念。而我不知該如何應付他的真正理由就在這裡。

身分差距、聰明、富有、高貴——和這些因素無關。我這個惡劣而且扭曲的人,總有些嫉妒著伯爵這種純度極高的正當人物,想要疏遠他。

世人對伯爵的評價並不正當。但胤篤老人和公滋說的話我也覺得有道理。即使如此,伯爵仍然是一個高潔的人物,沒有任何俗人能夠貶低的部分。

——也為了伯爵,

非保住薰子的性命不可。會面之後,我強烈地如此認為。

儘管如此……

榎木津這傢伙,

卻只會滿嘴抱怨想睡覺,也不參加婚禮。然而婚禮後前往宴席會場一看,他竟然比任何人都搶先一步坐下,還讓女傭服侍著。絲毫沒有緊張感。

聽完伯爵真摯的致詞,我懷著感佩的心情穿過門扉,卻一眼就看到那張放鬆過頭的臉。那一瞬間,我感受到一股無可救藥的倦怠。

也因為我有點醉了。

出院以後,我完全沒有碰過酒精,即使只是淺嘗,就有了醉意。

擾木津神氣兮兮的。不過這是老樣子了。這個傢伙大多時候都神氣兮兮的,要不然就是在胡鬧,再不然就是在睡覺,一點用處都沒im。

我認識榎木津已久,非常了解這些事。這應該是我非常清楚、理所當然的事,但是……

不知為何,這次我卻生氣了。

他真的打算保護人家嗎?

我去到旁邊,叫了聲:「榎兄」,於是榎木津開朗地「嗨」了一聲。

「那個什麼東西已經完了嗎?」

「你那是什麼霸道的口氣?你為什麼不出席?」

「可是我又不是來做那種事的。你才是,幹嘛獃獃地跟著人家去參加那種東西啊?」

「要說的話,你才是,幹嘛大搖大擺地坐在這種地方?榎兄也不是來這裡吃飯的吧?你以榎木津家的代表身分祝福人家幾句話也好啊。」

「代表?」

榎木津從墨鏡里露出皺成八字型的眉毛,向左右的女傭戲譫地說道,「喏?我就說這傢伙很蠢吧?」

「什、什麼蠢……」

我想要反駁,但是住口了。我無法承受女傭的視線。就在我拖拖拉拉地發出怪聲的時候,有人從背後拍打我的肩膀。是公滋。

「怎麼鬧起內鬨來啦?我們凡人不可以忤逆大人物啦。別管這個,喏,小說家老師,你也快點把我介紹給人家吧。」

公滋笑著,一下又一下地拍打我的肩膀。

我頓時萎縮下去,只能口齒不清地說,「這位是由良公滋先生。」就算介紹,榎木津也不可能記得住,沒用的。不出所料,榎木津朝著不相干的方向說,「那是誰啊?」

「榎木津先生,我們剛才見過,我是這裡的伯爵的叔公的兒子。」

公滋殷勤地說道。

「也就是你爸的哥哥的孫子是這家的主人對吧!那,最重要的你又是誰?」

「呃……就是……」

公滋抽動著臉頰望向我。

榎木津說,「附帶一提,我是偵探。」

「是,我知道。您是榎木津前子爵的公子,禮二郎先生……」

「不對,我有那個笨父親是事實,可是他只是我父親而已,跟我本身一點關係也沒有!對吧?你們兩個?」

榎木津大概是對著女傭說。兩個女傭當然完全沒辦法作答,只能面面相覷,露出苦笑。

「我是偵探榎木津禮二郎。」榎木津把胸膛挺得更高了。公滋再一次偷看似地望向我,「真是甘拜下風。」他深深地行禮說,接著放聲大笑起來:

「哎呀呀,真是名不虛傳哪。小說家老師,你也真是辛苦了。咱們兩個凡人,就好好相處吧。」

公滋再一次拍打我的背,此時旁邊響起更刺耳的聲音:

「哎呀,榎木津先生……」

是公滋的父親,他站在餐桌另一頭。

「您的身體還好嗎?哎呀,只有喜宴也好,您能夠出席,真是太好了。」

「只有喜宴也好?」

榎木津狐疑地反覆,反正他一定又會莫名其妙地應付對方了。我覺得麻煩,坐了下來。臉色雖差,看起來卻一點都不孱弱的俗物老人打開一半的扇子,探出身體。

「哎呀,您身體不適,還勉強趕來,旅途又那麼漫長,若是不招待您一些美味的料理,實在是太過意不去了……」

「我可是偵探耶……?」

「是的,關於酬勞的部分,我已經依照您的指示,和財務人員商量過了……」

老人把扇子拿到嘴邊,榎木津朝著有些偏離的方向說,「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什麼?」

「我一直納悶,怎麼等了那麼久,委託的內容還是不清不楚,原來如此,你們是希望我來吃飯啊!只要我出席喜宴就願意付錢,所以是這個意思對吧?一定是這樣沒錯。那太輕鬆了。白樺湖真是太棒了!喏,小關,這些人真是怪呢,興趣竟然是請偵探吃飯。可是那樣的話,不必找偵探,去找肚子更餓的人,他們一定會吃得更津津有味、狂吃猛吃的。」

「啊,我討厭乾燥的糕點唷。」

「呃,這……」

「不愧是上流人士,連玩笑話都不同凡響!」公滋放聲大笑。我更覺得無地自容,越過公滋痙攣的側腹部,望向入口門扉。

伯爵和今天剛成為伯爵妻子的清純新娘正走進來。

那張……

獨特的表情。眉頭苦惱地蹙起,眉角有些悲傷地垂下,抿成一字型的嘴巴兩端微微揚起——在我看來,那張表情與其說是在體會著喜悅,更像是在忍耐著哀傷。

薰子抱著雁鳥的標本,向伯爵說了些什麼。

胤篤老人似乎完全沒注意到新郎和新娘到來,拉扯歉疚地站在他旁邊的分校校長的晨禮服袖子,自豪地說,「這位就是那個鼎鼎有名

我完全不懂榎木津哪裡怎樣有名了。的確,榎木津集團以一家企業來說,規模應該相當龐大,榎木津的父親也算是舊華族中的英傑吧。但是就算如此,我也不認為榎木津這個名號在平民之間的知名度有多高。

而且這個傷腦筋的傢伙甚至不屬於那個企業,他只是個具有企業首長血統的怪人罷了。信州的分校老師不可能知道他,絕對不可能。

我覺得那個自稱佐久間、看起來憨厚的人物非常可憐,忍不住別開視線。不管怎麼樣,他都只能曖昧模糊地應答。

伯爵夫妻背後,由良奉贊會的三個人有如木偶般走進房間,如同忠實化身的管家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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