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過身去,這下子真的吃驚了。
連門扉的左右都是書架。就在我的近處,近在眉睫之處,排列著數量驚人的書背。目睹那近乎偏執、毫無隙縫地擺放的書籍,我的身體總算理解了事實。或者該說感情終於追趕上來了?
「這……」
好嚇人。我和一個書痴古書肆有來往,已經看慣大量的書本了,但從末見過如此駭人的書齋。
門扉的左右是大批古老的洋書。
皮革封面與金箔文字,有些都已經磨損而無法辨讀了。
我連門都忘了關,好一會兒忘我地看著那格調古雅的大片書背,然後陷入像是暈車的感覺,一邊踉蹌,一邊關門。
我搖搖晃晃地後退。
再怎麼退,再怎麼退,視野仍然塞滿了書籍。
不管是仰望還是左右張望,全都是書,怎麼樣都看不到盡頭。再怎麼往後走,我的視野仍然被書本給淹沒。
一個異質的東西迸入視野右端。
——鶴。
轉過頭去一看,一隻丹頂鶴擺出振翅的姿勢,就固定在我的臉旁邊。
我已經不怎麼吃驚了。
我看到鶴,順勢改變身體方向,窺看薰子。薰子站在牆邊,一樣仰望著書牆。
白色上衣和黑色裙子。
突然,
我的腦中充滿了悶熱炎夏的色彩。
——不行。
一種彷佛誤闖禁地、悖德的情感充塞胸口。我想起去年夏天邂逅,同時也在遙遠的過去邂逅的某個女子。那個女子在去年夏天死去,同時也在遙遠的過去死去了。
不對、不對、不對。
心臟激烈地跳動,鼓動不久後化為振翅聲,我失去了聽覺。憂鬱症……
不只是讓人消沉的病。憂鬱症和緩而激烈,是一種難以壓抑的破壞衝動。我……
視野突然變得生氣蓬勃。
——說點……
說點什麼啊。
要不然我……
「怎麼樣?老師……」
薰子突然回頭,我瞬間停止呼吸,接著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冷靜下來了。我真是莫名其妙,真的是莫名其妙。
我搖搖晃晃地走近薰子。
「很厲害吧?就算花上一生,也讀不完這些書。」
「應該讀不完吧。」我鸚鵡學舌地順著說。
「我非常喜歡書,以前一直好想要書。但是我家不怎麼富裕,而且家父早逝……家裡實在沒錢可以讓我買書,所以我一直很憧憬。」
我漫不經心地應聲,然後擦汗。
接著我望向薰子附近的書架。
——是和書嗎?
這裡收藏的似乎全是洋書。
可是那只是我一廂情願的認定,也有相當多線裝古書。
線裝書沒有書背,也沒有洋書那樣堅硬的封面,無法直立收藏。
因此和書大部分都只是堆著,不過在這間書齋,每一冊和書都鄭重地裝進書套里,整整齊齊地堆放著。書套背面貼有類似題籤的東西。
好像被仔細地分門別類。
「三分之二是上上代公篤卿蒐集的儒教相關書籍,剩下的是行房博士所蒐集的博物學相關資料。請看,江戶時期的本草學相關書籍,幾乎都網羅齊全了。」
我照著她說的望向書名。《本草圖翼》、《阿蘭陀禽獸蟲魚圖和解》、《倭朝禽獸類異名》、《雀巢庵禽譜》、《海獸考》……
隨便看看就這麼驚人了。
全都是些沒見過也沒聽過的書名。
我不了解書本的價值,但這些書應該相當值錢。
如果把京極堂帶來,我想他應該會喜極而泣吧。京極堂這個人喜歡整理書籍到了異常的地步,對大部分的書架都會雞蛋裡挑骨頭,但是這裡應該會讓他相當滿足吧。
在我看來,這裡無可挑剔。
可是這裡的書,全都是古文書類的和籍、漢籍與洋書。普通人沒辦法輕易閱讀。
伯爵都讀這些書嗎?或者說,他讀得懂嗎?
就算讀得懂,這些書齋里的書,他讀了多少?
「伯爵在這個書齋里了解世界,學習社會。」薰子說。
在這裡……
「這些書……伯爵全都讀過嗎?」
「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全部讀過呀,數量太多了。不過伯爵似乎讀完了相當多的量。」
「也就是說……伯爵讀得懂變體假名 和外文?」
「伯爵似乎會說德文和法文,以前好像請過德國人和法國人的家庭教師。至於和書……我不太清楚,但伯爵似乎精通漢文。」
由良家是儒學者家系,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吧。
「上面有很多我也讀得懂的書,也收藏了相當多昭和以後出版的書……」
薰子移動了。
書齋的空氣動了。
薰子再次仰望上方,然後就這樣把身體轉向我。我也望向上方。
天花版上有個巨大的天窗。
「聽說這裡下了一些功夫,盡量不讓陽光直接照射到書本。天花板那麼高,也沒辦法吊電燈下來,所以太陽西下以後,照明就只剩下牆上的煤油燈和桌上的檯燈而已。晚上……有點恐怖。」
或許真的很恐怖。
整然陳列的萬卷書籍……
如果它們溶入黑暗當中,也只是一團妄念的漩渦。
薰子筆直地往下看,從正面看著我。我畏縮起來,想要避開視線,把臉轉向背後。於是……
惡魔就在那裡。
「那……那是……」
它就在主人的書桌後面。
那不管怎麼看都是西洋的惡魔。薰子越過我,看著那個惡魔。
「那是什麼?」
「那是……特別的鶴。」
「鶴?那是鶴嗎?」
它非常大。
而且……
渾身漆黑。
我凝目細看,然後稍微走近。
我不敢靠到它旁邊,是因為感覺不祥嗎?
那是一隻大型的鳥,全身布滿了比黑暗更要漆黑光亮的羽毛。
那當然是標本吧。
外形……的確是鶴。
但是,
「有漆黑的鶴嗎?那是哪一國的……」
「不知道,我不曉得。」薰子說。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只有那隻鳥……我不知道是什麼。我不認得那種鳥,上面也沒有名字、分類或任何說明。好像也沒有留下記錄,我試著調查,也沒有結果。或許那是沒有被正式報告的新品種。」
「新品種?」
就算是那樣……也太黑了。
黑得有如烏鴉,那隻鶴漆黑得彷佛要將周圍的光明吸收殆盡。
黑色的鶴比其他任何一隻鶴都要巨大,威風凜凜地伸展雙翼。
相當異常。
而且……
不可思議的是,這個東西如此異常,我卻直到剛才都沒有發覺。通常一進房間,應該會第一個注意到那個東西才對。
是因為我心中存有固定觀念,認為鶴是白的,就算不是白的,也不會是全黑的嗎?
或許是色彩對比的問題。在褐色的背景襯托下,其他白色的鶴看起來的確比較突出,黑色則會沉進去。所以……才看不清楚也說不定。
——不。
不是看不清楚,也不是看不見。
而是我根本什麼都沒看。
在暗淡的書背叢林中,我只注視著薰子純白的上衣。那種白,比其他任何顏色都要顯眼。
白色的薰子朝著黑色的鶴前進。
我也被吸引似地走了過去。
就算近看,那隻鳥也十分異常。
不只是翅膀。連羽毛、皮膚、腳和爪子,
甚至嘴喙都黑得發亮。不曉得是不是倒映出全身的黑,那雙玻璃珠的眼眸也是一片深邃的黑,彷佛真的會把人給吸進去似的。
「骨骼等部分,和鶴幾乎一模一樣。」薰子自言自語地說,「翅膀的形狀也是……覆羽和飛羽的形狀、跗跖和尾巴還有脖子……只看外形,和鶴幾乎沒有兩樣。可是,顏色不同。」
「鶴……是白的呢。」
「不。日本畫的鶴是白的,但白色的鶴只有丹頂鶴而已,不過丹頂鶴的翅膀尖端還是黑的。白鶴也不白,像那邊的白枕鶴還有白頭鶴,身體也是黑的。」
的確如此。
仔細一看,每一隻鶴都不是白的。
只是我看起來像白的,這是出於……一廂情願的認定嗎?
「把每一隻鶴都當成是灰褐色配上白色或黑色花紋比較好,而且每一隻鶴的脖子都是白的。最黑的鶴叫做黑鶴……不過只要比較一下,就一目了然,雖然叫黑鶴,顏色也只比其他的鶴濃上一些,是白灰色的,不像這隻鶴這麼漆黑。最不可思議的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