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我轉過身去,這下子真的吃驚了。

連門扉的左右都是書架。就在我的近處,近在眉睫之處,排列著數量驚人的書背。目睹那近乎偏執、毫無隙縫地擺放的書籍,我的身體總算理解了事實。或者該說感情終於追趕上來了?

「這……」

好嚇人。我和一個書痴古書肆有來往,已經看慣大量的書本了,但從末見過如此駭人的書齋。

門扉的左右是大批古老的洋書。

皮革封面與金箔文字,有些都已經磨損而無法辨讀了。

我連門都忘了關,好一會兒忘我地看著那格調古雅的大片書背,然後陷入像是暈車的感覺,一邊踉蹌,一邊關門。

我搖搖晃晃地後退。

再怎麼退,再怎麼退,視野仍然塞滿了書籍。

不管是仰望還是左右張望,全都是書,怎麼樣都看不到盡頭。再怎麼往後走,我的視野仍然被書本給淹沒。

一個異質的東西迸入視野右端。

——鶴。

轉過頭去一看,一隻丹頂鶴擺出振翅的姿勢,就固定在我的臉旁邊。

我已經不怎麼吃驚了。

我看到鶴,順勢改變身體方向,窺看薰子。薰子站在牆邊,一樣仰望著書牆。

白色上衣和黑色裙子。

突然,

我的腦中充滿了悶熱炎夏的色彩。

——不行。

一種彷佛誤闖禁地、悖德的情感充塞胸口。我想起去年夏天邂逅,同時也在遙遠的過去邂逅的某個女子。那個女子在去年夏天死去,同時也在遙遠的過去死去了。

不對、不對、不對。

心臟激烈地跳動,鼓動不久後化為振翅聲,我失去了聽覺。憂鬱症……

不只是讓人消沉的病。憂鬱症和緩而激烈,是一種難以壓抑的破壞衝動。我……

視野突然變得生氣蓬勃。

——說點……

說點什麼啊。

要不然我……

「怎麼樣?老師……」

薰子突然回頭,我瞬間停止呼吸,接著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冷靜下來了。我真是莫名其妙,真的是莫名其妙。

我搖搖晃晃地走近薰子。

「很厲害吧?就算花上一生,也讀不完這些書。」

「應該讀不完吧。」我鸚鵡學舌地順著說。

「我非常喜歡書,以前一直好想要書。但是我家不怎麼富裕,而且家父早逝……家裡實在沒錢可以讓我買書,所以我一直很憧憬。」

我漫不經心地應聲,然後擦汗。

接著我望向薰子附近的書架。

——是和書嗎?

這裡收藏的似乎全是洋書。

可是那只是我一廂情願的認定,也有相當多線裝古書。

線裝書沒有書背,也沒有洋書那樣堅硬的封面,無法直立收藏。

因此和書大部分都只是堆著,不過在這間書齋,每一冊和書都鄭重地裝進書套里,整整齊齊地堆放著。書套背面貼有類似題籤的東西。

好像被仔細地分門別類。

「三分之二是上上代公篤卿蒐集的儒教相關書籍,剩下的是行房博士所蒐集的博物學相關資料。請看,江戶時期的本草學相關書籍,幾乎都網羅齊全了。」

我照著她說的望向書名。《本草圖翼》、《阿蘭陀禽獸蟲魚圖和解》、《倭朝禽獸類異名》、《雀巢庵禽譜》、《海獸考》……

隨便看看就這麼驚人了。

全都是些沒見過也沒聽過的書名。

我不了解書本的價值,但這些書應該相當值錢。

如果把京極堂帶來,我想他應該會喜極而泣吧。京極堂這個人喜歡整理書籍到了異常的地步,對大部分的書架都會雞蛋裡挑骨頭,但是這裡應該會讓他相當滿足吧。

在我看來,這裡無可挑剔。

可是這裡的書,全都是古文書類的和籍、漢籍與洋書。普通人沒辦法輕易閱讀。

伯爵都讀這些書嗎?或者說,他讀得懂嗎?

就算讀得懂,這些書齋里的書,他讀了多少?

「伯爵在這個書齋里了解世界,學習社會。」薰子說。

在這裡……

「這些書……伯爵全都讀過嗎?」

「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全部讀過呀,數量太多了。不過伯爵似乎讀完了相當多的量。」

「也就是說……伯爵讀得懂變體假名 和外文?」

「伯爵似乎會說德文和法文,以前好像請過德國人和法國人的家庭教師。至於和書……我不太清楚,但伯爵似乎精通漢文。」

由良家是儒學者家系,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吧。

「上面有很多我也讀得懂的書,也收藏了相當多昭和以後出版的書……」

薰子移動了。

書齋的空氣動了。

薰子再次仰望上方,然後就這樣把身體轉向我。我也望向上方。

天花版上有個巨大的天窗。

「聽說這裡下了一些功夫,盡量不讓陽光直接照射到書本。天花板那麼高,也沒辦法吊電燈下來,所以太陽西下以後,照明就只剩下牆上的煤油燈和桌上的檯燈而已。晚上……有點恐怖。」

或許真的很恐怖。

整然陳列的萬卷書籍……

如果它們溶入黑暗當中,也只是一團妄念的漩渦。

薰子筆直地往下看,從正面看著我。我畏縮起來,想要避開視線,把臉轉向背後。於是……

惡魔就在那裡。

「那……那是……」

它就在主人的書桌後面。

那不管怎麼看都是西洋的惡魔。薰子越過我,看著那個惡魔。

「那是什麼?」

「那是……特別的鶴。」

「鶴?那是鶴嗎?」

它非常大。

而且……

渾身漆黑。

我凝目細看,然後稍微走近。

我不敢靠到它旁邊,是因為感覺不祥嗎?

那是一隻大型的鳥,全身布滿了比黑暗更要漆黑光亮的羽毛。

那當然是標本吧。

外形……的確是鶴。

但是,

「有漆黑的鶴嗎?那是哪一國的……」

「不知道,我不曉得。」薰子說。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只有那隻鳥……我不知道是什麼。我不認得那種鳥,上面也沒有名字、分類或任何說明。好像也沒有留下記錄,我試著調查,也沒有結果。或許那是沒有被正式報告的新品種。」

「新品種?」

就算是那樣……也太黑了。

黑得有如烏鴉,那隻鶴漆黑得彷佛要將周圍的光明吸收殆盡。

黑色的鶴比其他任何一隻鶴都要巨大,威風凜凜地伸展雙翼。

相當異常。

而且……

不可思議的是,這個東西如此異常,我卻直到剛才都沒有發覺。通常一進房間,應該會第一個注意到那個東西才對。

是因為我心中存有固定觀念,認為鶴是白的,就算不是白的,也不會是全黑的嗎?

或許是色彩對比的問題。在褐色的背景襯托下,其他白色的鶴看起來的確比較突出,黑色則會沉進去。所以……才看不清楚也說不定。

——不。

不是看不清楚,也不是看不見。

而是我根本什麼都沒看。

在暗淡的書背叢林中,我只注視著薰子純白的上衣。那種白,比其他任何顏色都要顯眼。

白色的薰子朝著黑色的鶴前進。

我也被吸引似地走了過去。

就算近看,那隻鳥也十分異常。

不只是翅膀。連羽毛、皮膚、腳和爪子,

甚至嘴喙都黑得發亮。不曉得是不是倒映出全身的黑,那雙玻璃珠的眼眸也是一片深邃的黑,彷佛真的會把人給吸進去似的。

「骨骼等部分,和鶴幾乎一模一樣。」薰子自言自語地說,「翅膀的形狀也是……覆羽和飛羽的形狀、跗跖和尾巴還有脖子……只看外形,和鶴幾乎沒有兩樣。可是,顏色不同。」

「鶴……是白的呢。」

「不。日本畫的鶴是白的,但白色的鶴只有丹頂鶴而已,不過丹頂鶴的翅膀尖端還是黑的。白鶴也不白,像那邊的白枕鶴還有白頭鶴,身體也是黑的。」

的確如此。

仔細一看,每一隻鶴都不是白的。

只是我看起來像白的,這是出於……一廂情願的認定嗎?

「把每一隻鶴都當成是灰褐色配上白色或黑色花紋比較好,而且每一隻鶴的脖子都是白的。最黑的鶴叫做黑鶴……不過只要比較一下,就一目了然,雖然叫黑鶴,顏色也只比其他的鶴濃上一些,是白灰色的,不像這隻鶴這麼漆黑。最不可思議的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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