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中禪寺的話,他會說些什麼?
我這麼想著。
不停地開合的嘴巴,我只看得見這樣的畫面。我不想看,卻看得見。
現在正是為榎木津的胡言亂語收拾善後的狀況。盲眼的名偵探突然跳進所有相關人士齊聚一堂的場合,在事件發生前威風凜凜地指出兇手。
就算他說這裡頭有殺人犯,
這種狀態之下也無法鎖定那人的身分。
我不知道榎木津究竟看到了什麼。
但是如果我正確理解了他的體質的話,那麼倒映在榎木津生病的視網膜上的,就是兇手看到的情景,而不是兇手。
許多人聚在同一個地點的情況,就算榎木津看到了什麼,他應該也無法判別那是誰所看到的情景。
沒有意義。
而且,失去視力的榎木津應該連現實的情況都看不見,現在的他連那裡有多少人都不知道。
但是既然榎木津如此斷定,或許在場真的有人過去曾經做出疑似殺人的行為。但是二樓包括傭人在內,人數不少,不可能鎖定是誰做出那樣的事,也沒有調查的意義。
例如,拿開玩笑掐脖子和真正掐死人的情況相比較,掐脖子的人所看見的情景……應該是一樣的。掐人的一方的心理狀態,和被掐的人之間的關係,甚至是力道大小,榎木津應該都無法分辨。
真的沒有意義。
不……雖然沒有意義,但影響力十足,或者該說是破壞力十足嗎?
榎木津的體質、事件的核心等等問題,在這個情況之下一點關係也沒有。偵探指著幾乎是初次見面的人,高聲呼喊對方是殺人兇手,不可能不引起爭論。
這是嚴重的妨害名譽,是誣告罪。
就算不牽扯到法律,他的行為也太沒有常識了。
會觸怒對方也是理所當然。
不出所料,現場陷入一片混亂。超乎我的理解、荒唐無稽的發展讓我再次啞口無言,同時連聽覺也喪失了。我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腦中變得一片空白,什麼都聽不見了。
被失去視力的荒唐男子,與失去話語和聽力的無能男子這麼一攪和,狀況再也無法收拾。看樣子,樓上的人吵得相當厲害。
老人以激烈的口吻吼著什麼。在他旁邊,好幾個人不知所措,卻又相當忙碌地……周章狼狽。但是,伯爵他……
伯爵很高興。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但是在我看來,伯爵看來很高興,或許只是他裝模作樣的動作手勢讓我這麼感覺。事實上,伯爵的表情似乎並沒有顯示出特別歡喜的模樣。就和遠遠看到他的時候一樣,那是一副有些苦惱的表情。
那麼……或許只是我自身未曾察覺到,其實我根本就聽見伯爵的話了。我分辨得出老人的口氣,這也表示我其實聽得到吧。
伯爵和老人爭論了一會兒。
不久後,我細小如蚤的心臟恢複了平時的跳動速度,充塞腦袋的血液也降了下來,當我開始聽見周圍的聲音時,我們被帶往二樓一間像是會客室的房間。
領我們進來的是管家。
房間里……有好幾隻孔雀,不對,是擺著好幾具孔雀的屍骸。結果每一個房間里都裝飾著鳥的標本,但是和一開始被帶去的房間相比,室內的裝飾還算比較低調。相反地,沙發十分氣派。纖細的蔓藤花紋布料讓人感覺年代久遠,卻仍然十分牢固。換句話說,這是相當高級的沙發。
這種情況,應該不叫古老,而該形容為風格非凡吧。
風格非凡的不只有沙發,無論是桌子還是地毯,每一樣都極盡奢華。
這是間高級、精緻而且典雅的會客室。
——前提是沒有鳥的話。
標本摧毀了一切的均衡。只因為擺上了標本,整個房間便呈現出有些虛假的、滑稽的模樣。
因為一切都是真貨,卻只有標本是不折不扣的假貨。不,以標本來說,水準可說相當精巧,但標本原本就是生物的複製品,存在本身就是贗品;是虛假的鳥。那種無法拭去的虛假,毀掉了房間的品格。
榎木津東撞西碰地走著,一屁股坐到沙發上,仰起頭來。這個人的存在也非常虛假,姑且吻合了房間的風格。
我提不起勁跟他說話。
反正也不能期待有什麼正常的回答。
看著放鬆的榎木津,我就有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因為我不由自主地想像起接下來將發生在這個房間的事。我們一定會被要求對那番胡言亂語做出解釋。不,一定會被追究、被指責。
辯解不可能行得通。
不,我不可能辯解得了。
就連會話能否成立,都很難說。我能不能正常發聲都有問題。喉嚨好乾,裡面緊緊地糊住了,我快喘不過氣來了。
我不能對榎木津有任何期待吧。
別說是不能期待了,這傢伙的所有言行舉止,惟獨在使狀況惡化這方面效果絕倫。在惹惱對方這件事上,榎木津的本領可說數一數二。偵探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可以在這方面帶來確實的成果。
既然如此,乾脆再推榎木津一把,讓他做出更荒唐的事來,或許就可以落得輕鬆了——我真心地這麼想。
要怎麼做,才能夠把事情攪得一塌糊塗?就算變得一塌糊塗,我也不會蒙受損害。不,我已經遭到莫大的災難,也不能說不會有所損害……但是因為那樣而遭到放逐或被攆走,對我來說確實更要輕鬆多了。
因為接下來會變得怎樣,都與我無關。
被討厭還是被瞧不起,我都無所謂。只要能夠離開這裡——能夠立刻遠離這棟不適合我到了極點的建築物,就算被唾罵個一兩句,也根本算不上什麼。
至於榎木津本人,那點程度對他也造成不了什麼打擊。聽榎木津的助手說,這個偵探前幾天也才剛闖入政治家的千金婚宴,把別人的婚禮破壞得體無完膚。他成天都在幹這種事,事到如今應該也沒有什麼好怕的。
但是此刻坐在我旁邊的偵探老實得詭異。
我不想看他的臉色。萬一被他誤以為我在討他歡心,就太讓人不愉快了,所以我一心注視著我正面的孔雀。
這麼盯著,原本逐漸恢複的聽覺又開始變得異常了。
那種……
——耳鳴。
宛如金屬薄片相互磨擦般、不成聲的不快聲響,開始在腦中鳴響。聽起來仍然像是蟲子振翅聲。
——不,不是蟲。
是別的東西,而且這些振翅聲似乎不是聽覺所捕捉到的,正確說來應該不算耳鳴吧。而且似乎像剛才一樣,這聲音引發了視野狹窄,幻聽和視野狹窄連鎖發作了。
——是鳥嗎?
是鳥引起的嗎?
我急忙將視線從孔雀移開,轉向巨大的門扉。望過去的瞬間,房門開了。
——伯爵嗎?
我這麼想。
但是我的預期落空,進來的不是伯爵,而是與伯爵爭論的老人。
我混亂了。
因為我突然想到,或許這個老人才是伯爵,我根本還沒有正式被介紹給伯爵。我只是遠遠地看到那個臉色蒼白、表情苦惱的人,就一廂情願地認定他就是伯爵罷了。
老人穿著染有家紋的和服褲裙,拿著手擦,一頭泛黃的白髮倒豎著。和我以為是伯爵的人相比,他的軀體十分結實,也富有威嚴。做為一個舊華族來說,風貌無懈可擊。
察覺到內心疑惑的瞬間,我的失語症變得固若金湯了。就像我所擔心的,我完全無法吭聲了。
視野愈來愈狹窄,幻聽愈來愈嚴重。
我完全看不出老人是在生氣還是訝異。只有那張動個不停、以老人來說異常艷紅的嘴唇,是我唯一能辨識的事物。
老人頻頻說著什麼。
中禪寺的話,京極堂的話,他會說些什麼?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這麼想。
他的話,即使身陷這種窘境,也能夠靠他的巧辯順利解圍吧。雖然我不知道他會採取高壓還是謙遜的態度,不過他的對手不是會被他耍得團團轉,就是會被逼得不得不退讓吧。
榎木津好好地應答對方了嗎?
他就在我旁邊,我卻不知道。
他該不會又胡說八道些什麼「你這個殺人兇手」這類荒唐的妄言吧。
怎麼可能有殺人兇手?那種東西……
——不,
如果那當中真的有殺人兇手。
那傢伙,
不就……
「會繼續犯下兇案嗎?」
聽覺突然恢複了。
老人一臉不可思議。
他的臉雖然肥厚,卻相當蒼白。可是嘴唇還是紅得誇張,它明明單薄而且皺巴巴的。
榎木津……
高抬著臉,沒有反應。
——他在睡覺嗎?
我的汗水猛然噴出,視覺也和聽覺同時恢複了。復原的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