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稀譚舍是出版我的著作的出版社,也是我這天的目的地。因為稀譚舍是全日本唯一一家願意收留我的作品的奇特出版社。會拜訪那裡,表示……

不待我進行愚鈍的推理,那個人已經說了:

「我也是個作家,不過我不曾和稀譚舍合作過。」

原來如此,那麼深居簡出也是可以理解的了——我佩服著奇怪的部分。這麼一看,那個人一副文人風貌,耐人尋味的說話方式,也很有文人風格。

「您是要去稀譚社對吧?」文人問道。

「嗯……老實說,因為生病還有一些糾紛……我一陣子沒動筆了……可是我覺得這樣下去不行……」

我叨叨絮絮地說著辯解般的話,於是那個人——同業者便愉快地笑著說:

「所以您是來提供新作品的?」

「不是不是。」我揮舞雙手,「只是打聲招呼,呃……」

我根本沒寫,什麼都沒寫。

我現在根本不是能寫小說的狀態。

我曾經在病床上勉強提筆,試著寫下什麼,卻是白費工夫。寫不出像樣的東西。就算寫了,也沒有任何保證。

作家這種職業,不是寫了就有錢賺的。除非有雜誌願意刊登,或是有出版社願意出版,否則一文錢也得不到。

像我這種名不經傳的小說家,就算寫了作品帶去,也不見得會被採用。

當時——雖然現在也是——家計十分拮据,已經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住院、上醫院等等,只有開銷不斷地增加,而這段期間我完全沒有工作。有出無進,遲早會坐吃山空,這是理所當然。妻子外出工作,所以勉強還能夠糊口:但是如果我繼續像這樣不事生產,家中的經濟遲早會崩潰。

當我還處在憂鬱狀態時,根本無法思考這些事。只是覺得痛苦萬分,家計如何、生活過不過得去,一切都和我無關。當時我連活著都十分痛苦,所以就算家計崩潰、餓死街頭,我也覺得不關己事。可是我半好不壞地逐漸恢複以後,就突然開始焦急起來了,煩惱浮現出來了。

當時恰好就是這樣。

有時間胡思亂想,倒不如快快動手工作就是了,但是就算工作,得不到成果的可能性也相當高。要從憂鬱狀態回歸社會的時候,似乎比較適合從事單純的反覆作業。只要默默地埋首工作,就可以確實地獲得成果,也容易得到成就感。然而從事我這行工作,卻無法如此。

小說家的天性,就是會沒完沒了地想著:或許不行了、或許不行了。旁人如何姑且不論,至少我是如此。

不行了、不行了——就在我毫無生產性地反覆自問自答當中,憂鬱症再次發作。結果我被強大的負面情緒支配,覺得乾脆一死了之更痛快許多,好不容易從這當中振作起來,卻又開始煩惱個不停。

這種狀態,不可能寫得出像樣的小說。

而且……

即使逃離了憂鬱狀態,結果我終究也是個難以積極回歸社會的人。如果想要完成一件什麼事,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人來鞭策我。因此……出院之後不斷陷入惡性循環的我,決定先到出版社一趟再說。雖然當時我也明白就算去了也不一定可以得到工作,就算得到工作,我也不一定能夠完成。

我只是想要個契機。

「我了解。」那個人說,「我也是,現在一年還是會吐血個幾次,醫師當然會禁止我工作。喀血發作的時候,多半是忙碌的時期,所以我總是對編輯感到過意不去,坐立難安。可是只要躺上床,也就這樣了。」

也就這樣……是什麼意思?

「哦,就是我會豁出去,反正也沒法子工作,乾脆讀讀平日沒時間讀的書好了。我呢,比起實際體驗,從讀書中獲得的趣味更能夠成為創作的靈感。戰爭期間,我疏散到岡山去,在那裡讀了許多江戶的合卷 、草雙紙 之類,也看了很多外國的偵探小說。戰爭的時候沒辦法自由寫作嘛。當時的經驗——與其說是經驗,說累積比較正確吧——讓我立下決心。」

決心。

對於當時的我來說,這兩個字充滿了魅力。

現在依然魅力無窮。我向看似經驗豐富的前輩詢問決心的真面目。

「沒有覺悟那麼了不起,也不到豁出去這樣的程度,不是放棄,也不是奮起,所以還是只能說是下決心。」那個人哄著我說,「過去我一直傾向於書寫怪奇趣味強烈的變格小說呢。雖然也不是討厭,但是說到喜好,我自己是比較喜歡純粹理論組織起來的東西。儘管如此,卻怎麼樣就是會偏向另一邊。與其說是寫不出本格,或許只是沒膽量吧。後來我終於下定了決心,戰後我也開始寫本格作品了。」

「本格嗎?」我問。

「就是本格呀。」那個人說。

老實說,我一時之間無法理解。

所謂本格,是指一個東西符合原本的格式、是正式的吧。那麼我寫的小說算什麼呢?當時我這麼想。

此時那個人這麼接著說了:

「噯,我是以創作具有邏輯性的小說為目標,可是不知為何,就是會寫出以血緣等複雜糾葛的事物為背景的犯罪呢。啊,小說本身的構造是有邏輯的,但我卻會在不知不覺間,在自己能夠理解的範疇內,寫下超乎邏輯的動機和人際關係。當然這也是意識性的……」

他說犯罪小說……

「是偵探小說嗎?」我問。

「是本格偵探小說。」

那個人流暢地答道。原來他所謂的本格,不是單純的本格,而是指本格偵探小說。

我也讀過一些偵探小說,但我並沒有喜歡到沉迷的地步,也沒有執著到廣為閱讀,所以並不太了解。我到現在仍然不是很明白本格偵探小說這個名詞精確的定義是什麼。

不過,我沒有辦法像世上的文學通那樣,將偵探小說斷定就是通俗娛樂、迎合大眾的讀物。

我這個人很笨拙,自認為寫不出什麼娛樂小說,不過京極堂說不管身為作者的我怎麼想,將作品提供給世人的階段,它理所當然地就成了一種娛樂,而我也覺得實際上應該就是如此。同樣的理由,也不能說一部作品是以娛樂小說的形式被寫出來,就沒有價值吧。

所以只要有趣,就算是偵探小說我也會讀。不過這和喜好閱讀偵探小說有些不同,所以我還是不太明白我讀過的作品是本格還是變格。

一如往常,當時我應該也只是應道「嗚嗚」或「啊啊」吧。結果那個人說了:

「聽說您實際體驗過呢。」

我窮於回答。

因為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說我體驗了什麼。我連本格是什麼都不知道,這是當然的。

「哦,我聽說您曾經被捲入幾次案件,裡面充滿了密室、人體消失這類超現實的要素,不是嗎?」

那個人看著我的眼睛說:

「對這樣實際上有人死去的殺人事件,問東問西的或許不太像話。但是聽到了傳聞後,身為一個作家,我對那些內容非常感興趣。」

原來如此——我心想。

從去年夏天開始,我的確連續涉入了好幾樁重大事件。有時候我是當事人,有時候是被捲入,有時候是自己蹬渾水,歷經了幾次對一般人而言應該相當罕見的體驗——儘管我不是個偵探。

可是,

若問我本身有多少真實感受,我真的非常沒把握。就像我剛才說的,對於事件,我完全採取隨波逐流的愚鈍態度,而那些經驗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也都是非常抽象的事物。

結束的事件已經變成故事,變得超乎現實了。不,對我來說,所謂現實,本身就不怎麼現實吧。

所以,

就像我說的,我的心病了……

我連自己看到的現實……

到底是不是事實……

都難以判斷……

所以我實在是無法滿足您的願望——我說。

現實總是偽裝成虛構的樣貌,虛構總是披掛著真實的外表,

而且我打從一開始就未曾區別它們。

發生的事情在發生的瞬間,就化成了事件這種東西。

事件的陰影中確實橫亘著愛恨情仇、利益得失等等,由於神聖因而俗鄙的背景吧。但是,這些不過是所謂的事件對於陷身其中的人所做的辯解罷了。

或是想知道匣中的事物、

或是試圖將夢寄託於無限、

或是掙扎著逃出牢檻、

或是身陷理之羅網、

又或是沉醉於盛宴之中。

我所涉入的每一個事件都像是夏季稍縱即逝的熱氣一般。

所以對我來說,修飾事件的詞語,比起慾望、愛情、怨恨等習以為常的宣傳標語,更該說是夏天。我覺得夏天更要貼切多了。

那個時候,我也這麼說了,這完全只是牢騷。

「這說明真是一點都不符合邏輯呢。」我辯解道,然後道歉,「我不擅長說明。」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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