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哇伊拉 第三節

女子的臉左右對稱,皮膚具有半透明的質感,一雙眼睛如同玻璃珠般清澈、卻也如同玻璃珠般空洞,正以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緩慢地移動,掃視著桌上灼熱的鮮紅色液體表面。

平凡無奇的午後陽光,一如往常地將毫無變化的日常情景照耀得暖烘烘而且生氣蓬勃。

從女子身上移開視線。

大桌子。

大椅子。

一名男子正以邋遢的姿勢深深地坐在椅子上,從女子的位置望過去,男子應該只是一道漆黑的剪影。室內的光亮充足,甚至能夠捕捉到每一粒灰塵。不過男子背對著光源所在的大窗戶。

原來如此。黑暗與陰影是不同的啊——中禪寺敦子心想。

陰影是光芒製造出來的,愈是明亮,陰影也就愈黑愈濃。漆黑的陰影愈是深濃,愈證明了那裡的輝光有多麼眩目。無光之處也無影,那麼影子只不過是光的另一個名字。

那麼黑暗是什麼呢?——敦子思忖。

暗,是光少;闇,是無光。光少的話,世界就會模糊,萬物的存在全都變得朦朧。沒有光的話,世界本身也變得岌岌可危了。

那麼黑暗就是虛無,所以這個世界不可能有真正的黑暗。就連夜晚也只是地球的陰影,只是影子罷了。如果真有黑暗,那就是……例如……

敦子再次望向女子的眼睛。

玻璃珠中的虛無。

敦子停止注視。

沉默充塞著難以形容的緊張。

敦子沒有料想到。

她以為場面會是一片亂七八糟,不是有人生氣,就是有人爆笑,或是目瞪口呆,總之一定會是無法想像的大騷動——如果是這樣的發展,她可以輕易預想得到。

——因為,平常總是那樣的。

總是亂無章法,這個……

敦子再次望向男子。

——榎木津禮二郎。

他是個職業偵探,但是——在這種意義上——都不是個尋常偵探。

說到榎木津這個人,他從來不聽別人說話,只會單方面地說出自己想說的話,一覺得無聊就倒頭大睡,反應完全就像個幼兒。說起來,榎木津儘管是個偵探,全世界第三討厭的卻是聆聽委託人說明。附帶一提,聽說他最討厭的東西是灶馬,第二討厭的則是乾燥的糕點。

今天也是,敦子拜訪時,和平常並沒有什麼兩樣。榎木津一看到敦子的臉,立刻發出分不清像野獸還是嬰孩的怪叫聲,沖了過來。

——你受上了!受上!這是傷!

他大叫,接著責罵敦子的魯莽,狠狠地教訓她的疏忽大意。

——小敦,你怎麼會笨成這樣!明明這麼可愛!

——可愛的人不努力保持可愛,那要叫誰來可愛!

笨。

的確很笨。

對榎木津,任何事情都無法隱瞞。

到此為止的發展,都算稀鬆平常。

但是……

就在敦子想要加以說明的關頭,榎木津說:「那個怪男人是啥?」接著他望向女子——布由,就這樣沉默不語了。

之後,偵探深陷在椅子里,動也不動。

敦子尋找靠口的契機。除非敦子首先發難,否則這個場面八成不會有任何變化。

「敦子小姐,真稀奇哪……」

然而製造契機的卻是安和寅吉。

「……去年年底後你就沒有再來過了吧?喏,當時你跟小說家老師一起,小說家老師最近也都沒出現呢。呃,那是……」

寅吉從廚房探出頭來,以格格不入的開朗聲音說:「對對對,是逗子的事件吧。」接著他大步走近,把大盤子擺到桌上,上頭盛了細細削好的蘋果。這名青年負責照顧榎木津的生活起居。

「……喏,就是那起金色鼓樓事件。現在回頭一看,總覺得好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其實才過了半年而已呢。那時,我家先生在逗子得了感冒,傳染給我,害我今年過年,……啊,請用蘋果。」

「哦……」

寅吉以看熱鬧般的動作往向敦子的脖子,說:「哎呀呀,真的受傷了。」

敦子的脖子上貼著紗布和絆創膏,臉上還有瘀青和傷痕。寅吉竟然直到現在才發現。「哎喲,仔細一看,傷勢很嚴重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寅吉問道,敦子隨便敷衍過去。重要的是……

——榎木津是怎麼了呢?

要是平常的榎木津,應該會當場阻攔這個愛湊熱鬧的助手喋喋不休才對。

偵探沉默著。

寅吉草草地向布由點頭招呼,笑眯眯地在接待區另一頭坐下。她的膚色很白,但五官分明。

「話說回來,今天有何貴幹呢?呃,這位小姐是……?」

「嗯……」

好難說明。

所以敦子才會選擇來找榎木津。

「這……」

敦子非常在意榎木津。

這種情況,古怪偵探通常都會睡著,但是偏偏今天……他似乎是清醒的。

敦子稍微歪了一下脖子,想要看清楚偵探色素淡薄的眼睛,但是偵探整個人依然沒入陰影當中,完全看不見。

榎木津禮二郎……

世人對他的評價十分兩極。

怪人、沒常識、荒唐、派不上用場……

世間罕見的才子、俊傑、精明幹練……

兩邊都正確。

再次重申,榎木津的言行舉止大部分都違反常識,荒唐古怪。相反地,若以庸俗的說法來形容,榎木津這個人才貌雙全、聰明絕頂、丰姿俊美——這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而這些並不彼此矛盾。

敦子認為,榎木津有些部分比一般人更為特出,所以怎麼樣都無法嵌入既有的框架里。而那些逸脫的部分,在框架當中當然就被視為無用之物。不幸的是,只要超出框架到某種程度,優越與低劣似乎會變成同義詞。

那麼榎木津的沒常識,正確來說應該稱為超常識,而榎木津之所以派不上用場,是因為沒辦法讓他派上用場的社會太低劣嗎?

包括敦子的哥哥在內,榎木津的朋友幾乎都稱他為笨蛋。但是他們是了解一切才這麼稱呼,所以那絕非謾罵。敦子認為,對榎木津來說,笨蛋一詞反倒是一種稱讚。

不管怎麼樣,在人格上,榎木津這個人可以被歸類為怪人。

所以對於榎木津的批評,幾乎都是批評者針對自己無法理解的部分所出來的無理攻擊。剩下的,則是出自嫉妒與羨慕的攻訐。

榎木津一族是舊華族 的名門,此外,他的父親還是個財閥的龍頭,榎木津本人也擁有高學歷。暴發戶貴族的公子哥兒——說白了,榎木津的身份也可以這樣形容。再加上本人眉清目秀,他所處的位置,可以說是人人欽羨。

但是榎木津實際上並未安於這種奇蹟般的境遇。榎木津的父親似乎不認同世襲制度,說他沒有理由撫養已成年的兒女,把自己的兩個兒子形同放逐的趕出家門。

世人說,即使如此,他還是得天獨厚。

的確,榎木津就算不選擇偵探這種荒唐的職業,應該也有許多條路可以走。榎木津家應該有許多關係企業,手上也有足夠的創業金錢。

事實上,聽說境遇應該相同的榎木津的哥哥,現在正到處開設爵士樂俱樂部及飯店。世人評論說這是因為弟弟沒有商業頭腦,不過敦子不這麼想。榎木津就算做生意,應該也能夠得心應手,他只是沒興趣罷了。

證據就是,若是讓榎木津畫圖,他能夠畫出畫家水準的作品;讓他彈樂器,也巧妙的媲美樂師;運動競技等不用人教,他就能夠立刻融會貫通。

但是對於沒興趣的事物,不管重複多少次,榎木津就是沒有反應。例如別人的名字,榎木津就是聽上百萬遍也記不住。他缺乏做為一個社會人士的適應能力。才能、學歷、容貌、財力——儘管擁有一般凡人再怎麼渴望都得不到的天賦,他卻毫不惋惜,任意揮霍,這就是夏木夏木禮二郎。

這類行為在社會框架中,應該會被評為是不知勞苦、沒見過世面的人才會做出的愚行吧。不管怎麼樣,榎木津確實出身名門,生長在富裕的家庭。他能夠為所欲為、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必為生計操心,也是因為有父親分給他們的財產,所以即使被人用有色的眼光看待,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儘管榎木津身處什麼事都能做的境遇、擁有什麼事都能辦得到的實力,結果卻什麼也不做。不,他那種生活方式,別人會認為什麼都不做也是難怪。這個事實不會改變。

因為榎木津所選擇的職業是——偵探。

彷彿誇耀這個身份似的,榎木津的桌上擺有一個寫著「偵探」兩個字的三角錐。現在由於逆光,看起來只是一個三角形。

寅吉不知為何突然害臊的說道:「今天啊,呃,等一下有客人要來。」

「客人?」

「來委託偵探的客人,這次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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